后山坡的晨雾还没散，李秋月就挎着竹篮钻进了豆角架。架上的秋豆角紫莹莹坠着露水珠，她指尖刚触到豆荚，指腹就被凉意在心里打了个转。山风从林子深处漫过来，掀得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摆贴在腰上，露出的那截腰线像山涧里滑腻的青石板，藏着常年干农活磨出的紧实弧度，却又裹着女人独有的软。
“秋月！”
山脚下传来大山的喊声，粗嗓门撞在雾里，散成一片闷响。李秋月手一顿，刚掐断的豆荚“啪嗒”掉回竹篮，她直起身时，后腰的酸痛顺着脊椎往上爬——昨夜里大山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最后攥着她手腕问“佳琪是不是真要走”，那力道捏得她腕骨发疼，到现在还隐隐作酸。
她没应声，蹲下身继续摘豆角。竹篮底铺着的旧布是结婚时她娘给缝的，靛蓝底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如今布边都磨得起了毛，像她这几年的日子，看着还算齐整，里子早抽了丝。
脚步声踩着露水过来，大山的胶鞋碾过草叶，带着股泥腥味。他站在豆角架外，阴影罩住李秋月半个身子，“喊你好几声了，咋不答应？”
李秋月把最后一把豆角塞进篮里，站起身时头差点撞到架杆。她侧过脸看他，晨光从雾缝里漏出来，刚好照在她眼尾——这双眼睛生得俏，眼尾微微上挑，笑的时候像含着星子，不笑的时候就蒙着层水汽，连带着鼻梁边那点浅浅的雀斑都显温柔。可此刻她睫毛垂着，把那点温柔盖得严严实实，“摘豆角呢，没听见。”
大山盯着她鬓角沾着的草屑，手抬了抬又放下。他想说“我帮你摘”，话到嘴边却变成“佳琪托人带信，说今天晌午走”。
李秋月的手顿在竹篮提手上，指节微微泛白。她知道刘佳琪要走，前几天村里就传得沸沸扬扬——邻村那个在县城念过书的姑娘，要去南方打工了，听说那边的工厂里，女工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可她没料到，大山会把这话摆到她面前，说得这么直白，像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送送”。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雾，“那你要去送吗？”
大山喉结滚了滚。他不敢看李秋月的眼睛，转头盯着远处雾蒙蒙的山尖——那山尖他看了三十多年，可自从去年刘佳琪来村里教小学，他总觉得山尖上的云都不一样了。刘佳琪穿的确良衬衫，说话带点县城的口音，给孩子们讲课文时，眼睛亮得像太阳。有次他去学校送修坏的课桌椅，听见刘佳琪念“举头望明月”，他站在窗外愣了半天，回头就看见李秋月在田埂上割稻子，汗湿的布衫贴在背上，像块皱巴巴的旧布。
“她……她帮过咱娃补课。”大山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不去送送，说不过去。”
李秋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想起上个月，娃夜里发烧，大山不在家，她背着娃往村医家跑，半路摔在泥坑里，膝盖擦得血肉模糊。后来才知道，那天大山是去帮刘佳琪修漏雨的屋顶了——刘佳琪住的那间旧教室漏雨，大山听说了，扛着梯子就去了，忙到后半夜才回来，身上还带着石灰的味道。
“那你去吧。”她提起竹篮，转身往山下走。蓝布衫的后摆扫过豆角架，带落一串露水珠，砸在地上，没声响。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李秋月的背影不算高，却挺得笔直，走在田埂上，步子稳得很——从嫁给她那天起，她就这么稳，家里的田，屋里的活，娃的吃喝拉撒，从不让他操心。可刘佳琪不一样，刘佳琪会跟他说城里的火车，说高楼大厦，会在他修屋顶时递杯热水，笑着说“大山哥你真厉害”。那种感觉，和李秋月的沉默不一样，像山里没见过的花，新鲜得让他挪不开眼。
他跟在李秋月身后，没再说话。晨雾渐渐散了，太阳爬上山头，把田埂晒得暖烘烘的。地里的玉米已经黄了尖，高粱穗子垂着，一派丰收的景象，可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隔着老远，没挨在一起。
回到家，娃还没醒。李秋月把豆角倒进盆里，接了井水开始洗。井水凉，激得她手指发麻。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吧嗒”响，烟雾缭绕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晌午你去送佳琪，我在家做饭。”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平得像井水，“娃说想吃你做的炒鸡蛋，你早点回来。”
大山捏着烟杆的手紧了紧。他知道李秋月会这么说，她从来都是这么说，不管他做什么，她都顺着他。可就是这份顺着，让他心里更堵得慌。他想起去年秋收，他跟人赌钱输了，回家跟李秋月发脾气，李秋月没骂他，默默把家里的鸡蛋卖了，替他还了债。那天晚上，她抱着他，说“大山，以后别赌了，咱好好过日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没说一句重话。
“嗯。”他应了一声，把烟蒂摁在地上，站起身，“我……我先去看看娃。”
他走进里屋，娃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他坐在床边，看着娃的脸——娃长得像李秋月，眼睛俏俏的，连鼻梁边的雀斑都像。他伸手想摸摸娃的头，却听见外屋传来李秋月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带着点闷响。
李秋月这几天一直咳嗽，夜里咳得厉害，他知道，却没问过一句。
他走出里屋时，李秋月已经把豆角切好了，正站在灶台前烧火。土灶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她没看他，专注地添着柴，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我……”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你咳嗽好点没”，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佳琪说，她走之前想跟咱娃说句话”。
李秋月添柴的手顿了顿，柴火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出来，烫了她的手背。她没吭声，捡起火柴，重新塞进灶膛。手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可她觉得，不如心里那点疼来得厉害。
“行。”她点点头，“等娃醒了，我带他去村口。”
大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屋。他要去村口等刘佳琪——刘佳琪说，她坐的拖拉机晌午到村口，让他帮忙把行李搬上去。他走出院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李秋月还站在灶台前，背影被火苗映着，小小的，却像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晌午的太阳很毒，晒得人头皮发麻。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围了几个人，都是来送刘佳琪的。刘佳琪穿着件新买的碎花衬衫，背着个帆布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笑，跟每个人打招呼，眼睛亮得很。
大山走过去时，刘佳琪正好看见他，笑着迎上来，“大山哥，你来了。”
“嗯。”大山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帆布包上，“行李沉不沉？我帮你拎着。”
“不沉，就几件衣服。”刘佳琪递过包，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她像触电似的缩回去，脸上泛起红晕，“大山哥，谢谢你这阵子照顾我。”
大山的心跳了跳。他看着刘佳琪的脸，这张脸比李秋月白，比李秋月嫩，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想说“不客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到了南方，注意安全”。
“我知道。”刘佳琪低下头，玩着衣角，“大山哥，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大山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李秋月牵着娃来了。
李秋月穿着那件旧蓝布衫，头发用根红绳扎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娃攥着她的手，好奇地看着刘佳琪，“刘老师，你要走了吗？”
“是啊，小远。”刘佳琪蹲下身，摸了摸娃的头，从包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娃，“拿着，甜的。以后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去城里玩。”
娃看了看李秋月，李秋月点了点头，娃才接过糖，小声说“谢谢刘老师”。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突然开口，“佳琪，路上吃的带够了吗？我煮了几个鸡蛋，你带着吧。”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刘佳琪愣了一下，接过油纸包，手指碰到李秋月的手——李秋月的手很粗糙，指头上有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磨出来的。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上的笑淡了点，“谢谢秋月姐。”
“不用谢。”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却没到眼底，“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刘佳琪站起身，看着越来越近的拖拉机，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她转头看向大山，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大山哥，我走了。”
“嗯。”大山点点头，帮她把帆布包递到拖拉机上，“到了记得写信。”
“我会的。”刘佳琪爬上拖拉机，探出头，看着大山，又看了看李秋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拖拉机“突突”地开动了，扬起一阵尘土。
大山站在原地，看着拖拉机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收回目光。他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走吧，回家吃饭。”李秋月牵着娃的手，转身往回走。娃嘴里含着糖，蹦蹦跳跳地跟着，没注意到爹娘的表情。
大山跟在她们身后，看着李秋月的背影。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线，拴着他，却又让他觉得，离她越来越远。
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了。炒鸡蛋，炒豆角，还有一碗玉米粥。李秋月把炒鸡蛋推到娃面前，“小远，快吃，你爱吃的。”
娃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蛋放进嘴里，“娘，真好吃。爹，你也吃。”
大山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角放进嘴里。豆角有点咸，李秋月平时做饭很准，今天却放多了盐。他看了看李秋月，她正低头喝着玉米粥，嘴唇抿着，没吃菜。
“你也吃点鸡蛋。”他把炒鸡蛋往她那边推了推。
“不用，你吃吧，我不爱吃。”李秋月摇摇头，继续喝粥。
大山没再说话。饭桌上很安静，只有娃吃饭的“呼呼”声。他吃着饭，心里却想着刘佳琪——刘佳琪现在应该坐上拖拉机了吧？会不会累？水果糖给她了吗？
“大山。”李秋月突然开口，放下了碗，“我有话跟你说。”
大山抬起头，看着她。李秋月的眼睛里没了水汽，却带着点他从没见过的认真，“佳琪走了，以后你别再想她了。咱好好过日子，行不？”
大山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人戳穿了心事。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看见李秋月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那个影子，既陌生，又让他心慌。
“我……”他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饭。
李秋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那点疼又涌了上来。她知道大山心里有刘佳琪，从他经常去帮刘佳琪干活，从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就知道。可她不想戳穿，她想等着，等着大山自己回头——他们是结发夫妻，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还有娃，她不信大山会真的丢下这个家。
“大山，我知道你觉得佳琪好，她读过书，长得也好看。”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可我也在好好过日子，这个家，我没对不起你。”
大山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秋月。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她的眼角有了细纹，是笑出来的，也是累出来的；她的手很粗糙，是为了这个家磨出来的；她的腰很细，是常年操劳累出来的。他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李秋月也是个俏姑娘，头发乌黑，眼睛亮，笑起来的时候，能让他忘了所有累。
“我没说你对不起我。”他的声音有点哑，“秋月，我……”
“你不用说了。”李秋月打断他，站起身，“我去洗碗。”
她走进厨房，拿起碗，刚要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碗里，“叮咚”一声。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子。她靠着厨房的墙，慢慢蹲下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不怪刘佳琪，刘佳琪年轻，有文化，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怪的是大山，怪他忘了当初的承诺，忘了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忘了他们一起吃过的苦。
大山站在厨房门口，听见里面的抽泣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想进去抱抱她，想跟她说“对不起”，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在被新鲜的东西迷了眼，错在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人。
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来拉着他的手，“爹，娘怎么了？是不是哭了？”
大山蹲下身，抱着娃，声音哽咽，“没……你娘没事，就是累了。”
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爹，你别惹娘生气了，娘哭了，我也难受。”
大山抱着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以前，他跟李秋月在地里干活，李秋月累了，就靠在他肩上休息，笑着说“大山，等咱娃长大了，咱就盖个大瓦房”。那时候的日子很苦，可心里甜得很。现在日子好了，他却差点丢了最甜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进厨房。李秋月还蹲在地上，肩膀抽着。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秋月，对不起。”
李秋月的抽泣声停了一下，没回头。
“我错了。”他的声音很哑，“我不该想佳琪，不该忽略你。以后我不这样了，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秋月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她看着大山，“大山，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大山点点头，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我保证，以后心里只有你，只有娃，只有这个家。”
李秋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后悔，还有她熟悉的温柔。她心里的那点疼，慢慢散了，像晨雾被太阳晒化了。她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是笑着掉的。
大山把她扶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厨房很小，却很暖。灶台上的碗还没洗，锅里的玉米粥还冒着热气，窗外的太阳照着，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再也没分开。
娃跑进来，抱着他们的腿，“爹，娘，你们别抱了，饭凉了。”
李秋月和大山都笑了，笑声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着，飘出窗外，落在院子里的豆角架上——架上的秋豆角，虽然被晨霜打过，却依旧紫莹莹的，透着股韧劲，像他们的日子，虽然有过波折，却还是能慢慢熬出甜来。
傍晚的时候，大山去地里摘了些玉米，李秋月在家煮玉米。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着娃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嘴里说着地里的收成，说着娃的功课，说着以后的日子。夕阳把他们的脸晒得红红的，暖烘烘的，像刚出锅的玉米，甜得人心都化了。
大山看着身边的李秋月，突然觉得，刘佳琪就像山里的一阵风，吹过了，就散了。而李秋月，是他脚下的土地，是他身边的空气，是他这辈子都离不开的人。他握紧了李秋月的手，她的手虽然粗糙，却很暖，暖得他心里踏实。
“秋月，”他轻声说，“以后咱好好的。”
李秋月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眼尾的细纹都透着温柔，“嗯，好好的。”
夕阳慢慢沉下山头，把天空染成了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