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是被鸡叫声惊醒的。
娘家的老院落在山坳里,比她和大山住的地方更偏些,院墙是用黄泥夯的,好些地方已经裂了缝,墙头上长着半尺高的狗尾草,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动。她躺在西厢房的土炕上,身下的褥子带着股旧棉花的霉味,是娘生前用的,如今铺在这儿,倒像是还留着点念想。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能看见院里那棵老梨树的枝桠。这棵梨树是爹年轻时种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每年春天都会开一树雪白的花,秋天结的梨子又大又甜。她小时候总爱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啃梨子,娘就在树下喊她,怕她摔下来。
可现在,树还在,娘却不在了。
她翻了个身,看见炕边放着的布包,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昨天大山送她到这儿,爹没说什么,只是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里的烟丝烧得“滋滋”响,烟雾缭绕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大山想跟爹解释,却被爹摆手打断了,只说“让秋月歇着吧”,然后就进了东厢房,再也没出来。
大山在这儿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说要回去照看庄稼,走的时候还把那个装着野山楂的布袋子塞给她,说“想吃了就跟我说,我再给你摘”。她没应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是难受还是别的什么。
“秋月,醒了没?”院门外传来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李秋月赶紧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应了声“醒了”,然后下了炕。推开房门,看见爹正坐在院坝里的石磨旁,手里拿着个扫帚,慢慢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风一吹,就有几缕头发贴在脸上。
“爹,我来吧。”李秋月走过去,想接过爹手里的扫帚。
爹却躲开了,摇了摇头:“不用,你歇着。我煮了玉米粥,在灶房里,你去盛碗喝。”
李秋月看着爹,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爹是心疼她,可也知道爹心里有气。当年她嫁大山的时候,爹就不太同意,说大山虽然老实,可性子太软,怕她以后受委屈。那时候她没听,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就什么都不怕。可现在,却真的受了委屈,还连累爹跟着操心。
“爹,我不饿。”李秋月在爹旁边坐下,看着石磨上的青苔,“大山他……”
“别说他了。”爹打断她,手里的扫帚顿了顿,“你要是想在这儿住,就住些日子,不想住了,就回去。爹不拦你,也不劝你,日子是你自己过的,得你自己拿主意。”
李秋月看着爹,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知道爹是为她好,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大山身边,她心里的坎过不去;不回去,她又舍不得那个家,舍不得大山。毕竟,他们在一起十五年了,就算有了矛盾,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爹,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任由眼泪掉下来。
爹叹了口气,放下扫帚,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她:“别哭了,哭也没用。当年你娘走的时候,我也哭,可哭完了,日子还得过。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总揪着一件事不放。”
李秋月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手帕是娘生前用的,上面绣着朵荷花,颜色已经有些淡了,却还留着娘的味道。她想起娘以前常跟她说的话,说“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完了,就忘了,别往心里去”。可现在,她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些事,忘不了刘佳琪手里的帕子,忘不了王婶说的话,忘不了大山躲闪的眼神。
“我知道了,爹。”李秋月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在这儿住些日子,等想通了,再回去。”
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扫帚,继续扫地上的落叶。院坝里很静,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还有风吹过梨树叶子的声音。李秋月看着爹的背影,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过以后的日子。
吃过早饭,李秋月帮着爹喂了鸡,又去菜地里浇了水。菜地不大,种着些白菜、萝卜,还有几棵辣椒。她小时候常跟娘在这儿种菜,娘教她怎么松土,怎么施肥,怎么捉虫子。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可却很开心,每天都有盼头。
浇完水,她坐在菜地边的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大山。那是她和大山住的方向,山很高,云雾缭绕着山顶,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她想起以前和大山一起上山砍柴的日子,大山总是走在前面,帮她开路,还会给她摘些野果子,说“你吃,我再找”。那时候的大山,眼里只有她,心里也只有她。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秋月姐?”
李秋月猛地回过头,看见刘佳琪站在菜地旁边,手里拿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鸡蛋。她穿着件粉色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带着点红晕,看起来比在山里的时候精神多了。
“佳琪?你怎么来了?”李秋月很惊讶,她没想到刘佳琪会找到这儿来。
刘佳琪走到她面前,把竹篮递过来,声音有些发颤:“秋月姐,这是我家鸡下的蛋,你拿着补补身子。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心里五味杂陈。她其实不恨刘佳琪,毕竟喜欢一个人没有错,错的是大山,是大山没有守住自己的心,没有守住他们的家。可她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待刘佳琪,心里总是隔着点什么。
“不用道歉,我没怪你。”李秋月摇了摇头,没有接刘佳琪手里的竹篮,“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挺好的。”
“秋月姐,你听我说。”刘佳琪把竹篮放在地上,抓住李秋月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我跟大山哥真的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大山哥人好,对我也好,所以才有点糊涂。可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不该让你伤心。我已经跟我爹说了,过几天就去城里打工,再也不回来了。”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心里有些动容。她能看出来刘佳琪是真心道歉的,也能看出来刘佳琪心里的不舍。可就算这样,她和大山之间的裂痕,也还是弥补不了了。
“佳琪,你不用走。”李秋月抽回手,看着刘佳琪,“山里的日子虽然苦,可也是你的家。你没必要为了我们,离开自己的家。大山他已经跟我说了,以后不会再跟你来往了,你也别多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刘佳琪还想说什么,却被李秋月打断了。
“别可是了。”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爹还在院里等着呢,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刘佳琪看着李秋月的背影,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知道李秋月是真的不想再看见她了,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蹲在地上,看着那个装着鸡蛋的竹篮,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李秋月回到院坝里,看见爹还坐在石磨旁,手里拿着个烟杆,却没点燃。她走过去,在爹旁边坐下,想说刘佳琪来的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佳琪来了?”爹却先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李秋月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来了,还送了些鸡蛋,我没要。”
爹点了点头,拿起烟杆,从口袋里掏出烟丝,慢慢装进去,然后用火柴点燃,抽了一口,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慢慢散开。
“那丫头也是个苦命人,爹娘走得早,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去年也没了,就剩她一个人了。”爹的声音带着点叹息,“她跟大山走得近,或许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依靠。”
李秋月看着爹,心里一阵难受。她以前不知道刘佳琪的身世,还以为刘佳琪只是单纯的喜欢大山,现在听爹这么说,才知道刘佳琪也不容易。
“爹,我知道她不容易,可我……”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爹打断她,抽了口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是能原谅大山,就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要是不能原谅,就跟他说清楚,别拖着,对谁都不好。”
李秋月看着爹,点了点头。她知道爹说的是对的,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原谅大山,她心里的坎过不去;不原谅,她又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感情。
接下来的几天,李秋月就在娘家住着,帮着爹干些农活,晚上就坐在炕边,看着娘的照片发呆。爹很少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照顾她,偶尔会跟她说些山里的事,说谁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
这天傍晚,她正在灶房里做饭,听见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以为是爹从山上回来了,可走到门口一看,却看见大山站在院门外,手里拿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些东西。
“秋月,我……”大山看见她,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有些发颤,“我来看看你,还有爹。”
李秋月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来。大山走进院坝里,看见爹坐在石磨旁,赶紧走过去,把布袋子递给他:“叔,这是我家种的玉米,还有些红薯,您尝尝。”
爹接过布袋子,放在石磨上,点了点头:“坐吧。”
大山在爹旁边坐下,看了看李秋月,又看了看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院坝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梨树叶子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庄稼怎么样了?”爹先开口了,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我已经追肥了,应该能有个好收成。”大山赶紧回答,语气有些紧张。
“嗯。”爹点了点头,又抽了口烟,“秋月在这儿住得还行,就是有时候会想阿妹,夜里会哭。”
大山的身子僵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愧疚。他知道李秋月一直没忘了阿妹,也知道阿妹的死是李秋月心里的痛。以前他还会安慰李秋月,可后来,却因为刘佳琪,忽略了李秋月的感受,让李秋月更伤心了。
“秋月,对不起。”大山看着李秋月,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该忽略你,不该让你伤心,更不该……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你要是能原谅我,就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大山,心里一阵难受。她想起以前和大山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大山对她的好,想起他们一起经历的苦和乐。她其实是想原谅大山的,可一想起那些事,心里的坎就怎么也过不去。
“大山,我……”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爹叹了口气,站起身:“你们俩聊聊吧,我去灶房看看饭好了没。”
爹走进灶房,院坝里就剩下李秋月和大山两个人。大山看着李秋月,心里满是愧疚,想上前抱她,却又怕她躲开。
“秋月,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大山的声音带着点哀求,“你跟我回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我会好好照顾你,好好照顾这个家,再也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李秋月看着大山,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知道大山是真心想改,也知道大山心里还有她,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她怕回去以后,那些事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她,让她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
“大山,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李秋月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现在还没想通,等我想通了,再告诉你答案。”
大山看着李秋月,点了点头。他知道不能逼李秋月,只能等她想通。他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随时都在。”
李秋月点了点头,没说话。大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看着大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李秋月心里一阵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想通,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夜里,李秋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棂照在炕上,像铺了层霜。她想起大山说的话,想起爹说的话,想起刘佳琪说的话,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她不知道,这条充满坎坷的路,她还能走多久;也不知道,她和大山之间的感情,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她只知道,今夜,旧院里的青苔又深了一层,而她的梦,也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