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缕麻线绕在纺锤上时,暮色已经漫过了窗棂。灶房里飘来玉米糊糊的香气,混着柴烟的味道,在这深秋的傍晚里晕出一层暖。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院门口——那扇用松木板钉成的门,已经整整三天没被大山推开过了。
“娘,爹今天还不回来吗?”小柱子捧着个豁口的粗瓷碗,仰着小脸问。孩子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屋外带进来的霜花。
秋月伸手替儿子拢了拢打补丁的棉袄,声音轻轻的:“爹在邻村帮王大爷修房子呢,忙完就回来了。”话刚说完,她自己先顿了顿——王大爷家的房子上个月就修好了,这话骗得过孩子,却骗不过自己。
三天前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山就扛着锄头出了门。临走时,他站在院坝里犹豫了好一会儿,只说了句“去趟邻村”,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晨雾里。秋月当时正蹲在井边打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她不是没听说过闲话。前阵子去镇上赶集,同村的张婶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叹口气说:“秋月啊,你可得看紧点大山。邻村那个刘佳琪,最近总往咱们村这边跑。”
刘佳琪这个名字,秋月早有耳闻。听说她是邻村唯一读过高中的姑娘,长得白净,穿衣服也时髦,不像山里的媳妇们,常年就裹着粗布衣裳。大山之前提过一次,说刘佳琪帮村里写过申请修路的报告,字写得好看。当时秋月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些话里藏着的欣赏,早就是蛛丝马迹。
夜里,小柱子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秋月坐在油灯下,缝补着大山那件磨破了袖口的褂子。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土墙上,像个孤零零的剪影。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深秋。大山用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把她从山外的娘家接回来。那天他穿着一身新做的蓝布褂子,笑得憨厚:“秋月,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些年,大山确实疼她。春耕时他总是天不亮就下地,让她多睡会儿;秋收时怕她累着,重活累活都自己扛;冬天夜里冷,他会把她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可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变了呢?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藏不住的热乎劲儿,反而多了些躲闪和犹豫。
第二天一早,秋月决定去邻村看看。她把小柱子托付给隔壁的李婶,自己挎了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刚蒸好的玉米馍。山路不好走,深秋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冷得刺骨。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林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正坐着纳鞋底,看见秋月,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神里带着几分异样。秋月心里一紧,强装镇定地走过去,笑着问:“婶子们好,请问王大爷家在哪儿?我找大山,他说在这儿帮工。”
其中一个胖妇人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王大爷家的活早干完了。你家大山啊,这几天都在村西头刘佳琪家呢。”
这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秋月的心里。她强撑着,指尖攥得发白,声音还是稳的:“谢谢您啊婶子。”说完,她转身朝村西头走去。
刘佳琪家的院子很整洁,院门口种着几株菊花,开得正艳。秋月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说笑的声音。是大山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的笑声,清脆悦耳,正是刘佳琪。
她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透过门缝,她看见大山正帮刘佳琪劈柴。刘佳琪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块手帕,时不时地替大山擦汗。大山笑着躲开,眼神里的温柔,是秋月很久没见过的。那一刻,秋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硬生生闯入了别人的世界。
她转身就走,竹篮里的玉米馍硌得她胳膊生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落叶的小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村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山路好像没有尽头。
回到家时,天都黑了。小柱子扑到她怀里,哭着问:“娘,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秋月抱着儿子,眼泪更凶了。李婶站在一旁,叹了口气说:“秋月,我都听说了。你别太往心里去,大山他可能就是一时糊涂。”
秋月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知道大山不是糊涂,他是真的变了心。就像这山里的季节,说变就变,留不住的。
第三天傍晚,大山终于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新衣裳,一看就不是给秋月买的。秋月正在灶房里做饭,听见院门口的动静,手一抖,锅铲掉在了地上。
大山走进灶房,看见秋月,眼神有些躲闪:“秋月,我回来了。”
秋月弯腰捡起锅铲,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嗯。吃饭吧。”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小柱子察觉到不对,也不敢说话,只是埋头扒着碗里的饭。大山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饭后,大山坐在院坝里抽烟。秋月收拾完碗筷,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大山,你跟刘佳琪的事,我都知道了。”
大山的身体一僵,手里的烟卷掉在了地上。他回过头,看着秋月,眼神里带着愧疚:“秋月,我……”
“你不用说了。”秋月打断他,“我知道你喜欢她。她读过书,长得好看,不像我,只会种地、洗衣、做饭,满身的土腥味。”
“不是的,秋月。”大山急了,站起来想去拉她的手,“我没有嫌弃你,只是……只是佳琪她懂我。她知道我想把山里的果子运出去卖,知道我想让村里的路修得好一点。这些,你从来都不问。”
秋月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我怕问多了,你会觉得累。我每天起早贪黑,把家里打理好,把孩子照顾好,就是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可我没想到,这些在你眼里,竟然成了不懂你。”
大山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他只觉得刘佳琪能和他聊到一起,能懂他的想法,却忘了秋月默默付出的一切。
“大山,”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就走吧。我不拦你。只是小柱子还小,你得常回来看看他。”
大山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看着秋月憔悴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泪水,突然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想道歉,想挽回,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大山在院坝里坐了一夜。秋月在屋里,抱着小柱子,也一夜没合眼。天快亮的时候,大山走进屋,看着秋月,声音沙哑:“秋月,我不走。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秋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大山,心走了,再回来,也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大山和秋月对视一眼,都愣住了。开门一看,是刘佳琪。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站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扎眼。
“大山,我来接你了。”刘佳琪笑着说,眼神却挑衅地看向秋月。
大山皱起眉头:“佳琪,你回去吧。我不跟你走。”
刘佳琪的笑容僵住了:“大山,你说过喜欢我的。你怎么能反悔?”
“我是说过,但我不能对不起秋月和孩子。”大山的声音很坚定,“以前是我糊涂,以后不会了。”
刘佳琪的眼睛红了,她看着大山,又看看秋月,突然冷笑一声:“李秋月,你别得意。大山心里到底喜欢谁,你自己清楚。就算他现在不走,迟早有一天,他还是会跟我走的。”
秋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佳琪。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刘佳琪见她不说话,觉得没趣,又狠狠瞪了大山一眼,转身跑了。
院门口又恢复了安静。大山看着秋月,想说点什么,却被秋月打断了:“大山,你不用觉得愧疚。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你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去吧。我不会怪你。”
大山摇了摇头,走到秋月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秋月,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被外面的新鲜迷惑,忘了家里的温暖。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和孩子,再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秋月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让她觉得无比安心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愧疚和真诚。她的心软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她想起大山曾经对她的好,想起小柱子渴望父爱的眼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大山每天按时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帮着秋月做家务,陪小柱子玩。可秋月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大山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愧疚,好像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躲闪。他不再和她聊起村里的事,不再说自己的想法,好像怕一不小心,又会勾起什么。
深秋的一个午后,秋月去山上拾柴。走到半山腰时,她看见前面的小路上,有两个人影。是大山和刘佳琪。刘佳琪低着头,好像在哭,大山站在她面前,眉头紧锁,不知道在说什么。
秋月停下脚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她听见刘佳琪哭着说:“大山,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样逼你。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
大山叹了口气:“佳琪,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我有秋月和孩子,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们。你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忘不了!”刘佳琪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看秋月的眼神,根本没有以前的热乎劲儿。大山,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镇上,我可以帮你做生意,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大山沉默了。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秋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手里的柴刀,指节都泛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山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佳琪,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秋月是我的妻子,小柱子是我的儿子,我得对他们负责。以前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再犯错了。”
说完,大山转身就走。刘佳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哭得撕心裂肺。
秋月躲在树后,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一次,不是伤心,而是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大山虽然曾经动摇过,但终究还是选择了这个家。
夕阳西下,秋月背着一捆柴,慢慢走下山。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她抬头看向天空,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她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总会有风雨,总会有波折,但只要心还在一起,家就还是温暖的。
回到家时,大山已经做好了晚饭。小柱子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着大山教他的字。看见秋月回来,大山赶紧迎上去,接过她背上的柴:“怎么去了这么久?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饭马上就好。”
秋月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小柱子认真写字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的伤痛,好像也没那么难以释怀了。她笑了笑,走过去,帮着大山把柴放进灶房。
晚饭桌上,小柱子兴高采烈地说:“娘,爹今天教我写了‘家’字。爹说,家就是有娘,有爹,有我的地方。”
秋月和大山对视一眼,都笑了。大山伸手,轻轻握住了秋月的手。这一次,他的手很温暖,没有躲闪,只有满满的真诚。秋月回握住他的手,心里的那块冰,终于慢慢融化了。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浓。但在这个小小的茅屋里,却充满了温暖。油灯的光映照着一家三口的脸庞,温馨而宁静。秋月知道,未来的日子或许还会有困难,还会有挑战,但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看着大山,看着小柱子,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霜染柴门叶满阶,可只要心是暖的,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