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秋月就醒了。身边的大山还睡着,呼吸沉得像后山的老磨盘,一只胳膊搭在她腰上,掌心的老茧蹭着她的布衫,痒得人心里发紧。她轻轻挪开那只手,坐起身时,窗纸已经泛了白,檐角的雨珠正顺着瓦槽往下滴,“嗒嗒”砸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泥花。
昨夜后半夜下了雨,不大,却绵密,把院子里的柴垛都打湿了。李秋月披了件旧夹袄走到灶房,刚点着柴火,就听见堂屋传来咳嗽声——是婆婆。老人这两年身子骨越发弱,一到阴雨天就喘得厉害,昨夜许是被雨声惊醒了。
“娘,您醒了?”李秋月端着刚烧好的热水走进东厢房,看见婆婆正扶着墙想坐起来,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枯瘦的手抓着她的胳膊,指节泛白:“听着下雨了?那几亩玉米地……别淹了。”
“放心吧,山根下的地高,淹不着。”李秋月把枕头垫在婆婆背后,又帮她掖了掖被角,“我等会儿去看看,顺便把晒在院里的草药收了。”
正说着,大山揉着眼睛走进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娘,您好些没?我今儿去镇上抓副药。”他说话时眼神飘了飘,没敢看李秋月——昨儿夜里两人抱在一起说了好些话,他赌咒发誓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可这会儿提起镇上,还是怕她多心。
李秋月没接话,转身往灶房走。锅里的玉米粥已经熬得黏糊,她盛了两碗,一碗给婆婆,一碗端给大山,自己则拿着半块剩馒头,就着腌萝卜慢慢啃。粥碗里冒着热气,模糊了大山的脸,他扒拉着粥粒,半天没敢抬头,只听见李秋月咬馒头的声音,脆得像咬在枯树枝上。
吃完饭,大山扛起锄头要去地里,李秋月叫住他:“把蓑衣带上,天还没晴透。”她从门后扯出那件打了补丁的蓑衣递过去,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大山“嗯”了一声,扛着锄头往院外走,蓑衣的草绳在他背后晃荡,像条没精神的尾巴。
李秋月收拾完碗筷,就拿着竹筐去收草药。院角的晒谷场上,昨天刚采的柴胡和桔梗被雨打湿了,叶子蔫得耷拉下来,沾着泥点。她蹲下来慢慢捡,手指被草叶上的水珠浸得冰凉,忽然看见竹筐底压着个蓝布角——是昨天刘佳琪送的那个布包,里面的两双布鞋还没动过。
她把布包拿出来,打开看了看。那双给婆婆的小鞋针脚确实密,鞋头还绣了朵小小的蒲公英,是山里常见的花。刘佳琪手巧,这村里谁都知道,去年她给自家娃做的虎头鞋,连镇上的裁缝都夸好。李秋月摸着鞋面上的线,忽然想起前几年自己也给大山做过鞋,那时候她刚嫁过来,手生,针脚歪歪扭扭,大山却天天穿着,鞋底磨穿了都舍不得扔。
“秋月嫂子!”
院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李秋月手一抖,布包掉在泥水里。她抬头看见刘佳琪站在门口,穿着件新做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花布。
“佳琪?你咋来了?”李秋月赶紧把布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塞进怀里。她站起身时,看见刘佳琪的目光落在她怀里,嘴角勾了勾,没说话。
“我娘说昨儿给大山哥的鞋,怕不合脚,让我来问问。”刘佳琪走进院子,眼睛扫过灶房门口的粥碗,又落在阶前的蓑衣上,“大山哥去地里了?这雨天还下地,真是勤快。”
李秋月没接话,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坐吧,我给你倒碗热水。”她心里发慌,像揣了只兔子,总觉得刘佳琪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带着股说不出的热乎劲儿。
刘佳琪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把竹篮放在桌上:“这是我娘做的南瓜饼,刚出锅的,给嫂子和大娘尝尝。”她掀开布,金黄的南瓜饼冒着热气,香味飘满了屋子。李秋月端着水过来,看见饼上还撒着芝麻,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家的面缸快见底了, last 个月的玉米饼还是掺了红薯面的。
“多谢你娘了。”李秋月把水放在刘佳琪面前,“鞋挺合脚的,劳烦你跑一趟。”
“合脚就好。”刘佳琪端起碗喝了口热水,眼睛往东厢房瞟了瞟,“大娘身子咋样?前儿听大山哥说,喘得厉害?”
“老毛病了,不碍事。”李秋月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不想跟刘佳琪聊大山,可对方偏要往这上面扯,像故意在她心上扎针。
正说着,东厢房的门开了,婆婆扶着墙走出来,看见刘佳琪,脸上露出笑:“是佳琪啊?快坐,快坐。”老太太拉着刘佳琪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前儿你送的红糖,我泡水喝了,身子暖乎多了。你这孩子,有心了。”
刘佳琪笑着应着,眼睛却时不时往院外瞟,像是在等什么人。李秋月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她借口去灶房烧火,躲了进去,刚把柴火塞进灶膛,就听见院外传来大山的声音。
“佳琪?你咋在这儿?”大山扛着锄头走进来,裤脚沾着泥,看见刘佳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来问问大娘的身子,顺便送点南瓜饼。”刘佳琪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竹篮,“这还有几个,大山哥你拿着,干活饿了垫垫。”
大山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竹篮的把手时,李秋月正好从灶房走出来。她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像看见两根缠在一起的藤,心里的那根刺又扎深了些。
“地里咋样?”李秋月开口,声音有点哑。
“没事,就是沟里积了点水,我挖开了。”大山赶紧收回手,把竹篮放在桌上,“你咋没戴蓑衣?淋着了咋办?”
“没淋着。”李秋月走到桌边,拿起那块沾了泥的布包,“这鞋你拿给刘妹子吧,我娘有鞋穿,你也不用新的。”
刘佳琪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说:“嫂子你别误会,我就是……就是看着大娘的鞋旧了,想着做双新的。”
“我知道你是好心。”李秋月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我们家穷,消受不起这么好的鞋。你还是拿回去,给你家娃穿吧。”
大山拽了拽李秋月的胳膊:“秋月,你咋说话呢?佳琪一片好心……”
“我咋了?”李秋月甩开他的手,声音提高了些,“我难道说错了?她娘病了,她不在家好好照顾,天天往我们家跑干啥?是我们家的饭香,还是我们家的人好欺负?”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顿时安静了。刘佳琪的眼圈红了,咬着嘴唇说:“嫂子,我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觉得大山哥是好人,想帮衬着点。”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转身往院外跑,竹篮都忘了拿。
大山想追出去,被李秋月拽住了:“你别去!”
“秋月你过分了!”大山甩开她的手,声音也大了,“佳琪一个女人家,带着娃不容易,来送点东西咋了?你至于这么刻薄吗?”
“我刻薄?”李秋月看着他,眼泪也下来了,“我天天在家伺候你娘,种庄稼,喂猪,你呢?你天天想着别人,她一哭你就心疼,我呢?我受的委屈谁心疼?”
“我啥时候不心疼你了?”大山指着院角的柴垛,“那柴是我劈的,那地是我种的,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咋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体谅?”李秋月笑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体谅你,谁体谅我?你跟她在槐树下站半天的时候,你想过我吗?她给你送鞋的时候,你想过我吗?大山,你摸着良心说,你对她,是不是真的没啥想法?”
大山张了张嘴,没说话。他想起那天在槐树下,刘佳琪说要带他去城里,说城里的楼比山里的树还高,说跟着她能过好日子。他当时确实动心了,不是因为刘佳琪,是因为“好日子”这三个字——他想让李秋月过上好日子,想让娘不再受穷,可他没本事,只能在山里刨食。
见他不说话,李秋月的心彻底凉了。她转身走进堂屋,拿起桌上的布包,走到院外,把鞋扔在泥地里,用脚使劲踩。布鞋很快就沾满了泥,针脚被踩得散开,像朵被揉烂的花。
大山冲过来拉住她:“你干啥!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李秋月甩开他,继续踩,“我让你惦记!我让你心疼!这鞋,这南瓜饼,还有她刘佳琪,你都别想了!”
她踩得太用力,脚下一滑,摔在泥地里。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直咧嘴,可她没哭,只是坐在泥水里,看着大山,眼睛里像结了冰:“大山,咱们完了。”
大山蹲下来想拉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着李秋月满身的泥,看着她膝盖上渗出来的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东厢房的门开了,婆婆扶着墙走出来,看见院里的情景,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
“娘!”大山惊呼一声,赶紧跑过去抱住婆婆。老太太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喘着粗气说:“别吵……别吵了……”
李秋月也慌了,从泥地里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泥,就去扶婆婆:“娘,您别急,我们不吵了,我们去镇上抓药。”
大山抱起婆婆就往院外跑,李秋月跟在后面,心里乱得像一团麻。雨还在下,不大,却把路淋得泥泞不堪,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怀里的婆婆越来越沉,他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流,模糊了视线。
“大山,慢点,别摔着娘。”李秋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攥着那包被踩烂的布鞋,布角的泥蹭在她的手上,凉得刺骨。
到镇上卫生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医生给婆婆输了液,说老人是气急攻心,加上哮喘犯了,得住院观察几天。大山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头埋在手里,肩膀不停地抖。李秋月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心里空落落的。
“秋月,”大山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李秋月没回头:“先把娘的病治好再说。”
“我知道错了,”大山抬起头,眼睛通红,“我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不该让你伤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想起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眼睛里全是光,说要一辈子对她好。那时候的山风是暖的,阳光是亮的,连院里的狗都在笑。可现在,山风是冷的,雨水是凉的,连人心都变了。
“大山,”她轻轻说,“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我们之间,已经有缝了,像这漏雨的屋檐,堵不住了。”
正说着,病房门开了,护士走出来说:“病人家属,去交下住院费。”
大山赶紧站起来,摸了摸口袋,脸一下子白了——他身上只有几十块钱,是准备给娘抓药的。李秋月也慌了,家里的钱都存在炕席底下,只有几百块,怕是不够。
“我回去拿!”大山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李秋月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是她攒的私房钱,有三百多块,“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大山接过布包,手指碰到她的手,还是凉的。他想说谢谢,却没说出口,只是转身跑了出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李秋月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看着那包被踩烂的布鞋,忽然哭了。她想起小时候,娘告诉她,嫁人要嫁心实的,像山里的石头,结实。她以为大山就是那样的石头,可现在才知道,石头也会被雨水泡软,被风刮出缝。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大山,是刘佳琪。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看见李秋月,愣了一下。
“嫂子,大娘咋样了?”刘佳琪走到她身边,声音很轻。
李秋月没看她:“在里面输液。”
“我听说大娘病了,就炖了点鸡汤,给大娘补补。”刘佳琪把保温桶放在长椅上,“大山哥呢?”
“回去拿钱了。”李秋月的声音很淡。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刘佳琪忽然说:“嫂子,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生气。”
李秋月抬起头,看着她。刘佳琪的眼睛红红的,像是也哭过。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挺可怜的,死了丈夫,带着娃,在山里日子不好过。可可怜不是理由,不能抢别人的东西,哪怕是别人快要丢了的东西。
“刘妹子,”李秋月轻轻说,“大山是个好人,就是太实诚,容易被人骗。你要是真为他好,就离他远点,别再让他为难了。”
刘佳琪低下头,眼泪掉在地上:“嫂子,我不是想抢他,我就是……就是觉得他不容易,想帮他。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有没有意思,你心里清楚。”李秋月站起身,走进病房,“鸡汤你留下吧,谢谢你。”
病房里,婆婆还在睡着,脸色比刚才好了些。李秋月坐在床边,看着老人枯瘦的脸,心里忽然觉得很累。她想起大山,想起刘佳琪,想起这个家,像一团乱麻,理不清。
雨还在下,敲打着医院的窗户,像在说,这日子,还得往下过,不管有多难。可李秋月不知道,她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像从前那样,暖乎乎的,没有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