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暮色往窗缝里钻时,李秋月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黢黑的锅底,把她垂在颊边的碎发映得泛着暖黄,可那点暖根本焐不透她指尖的凉——方才淘米时浸了凉水,这会儿指节冻得发僵,捏着柴禾的力道都有些虚。
锅里的玉米糊糊开始咕嘟冒泡,带着点寡淡的香。她抬头往灶房门口望了眼,院坝里空荡荡的,只有老黄狗蜷在柴垛旁打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枯叶。往常这时候,大山早该扛着锄头回来了,哪怕是赌输了钱耷拉着脑袋进门,至少院坝里能有脚步声。可今天从日头偏西等到天擦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娘,爹咋还不回?” 五岁的儿子小石头扒着灶房门框,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早上剩下的红薯干。
秋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掌心的糙皮蹭过他软乎乎的头发:“许是在山上给你摘野枣了。快回屋去,风大。”
小石头眨巴着眼睛往山上望了望,黑乎乎的山影像头巨兽蹲在那儿,他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回了里屋。秋月看着他的背影,喉结轻轻滚了滚——哪是什么摘野枣,她心里门儿清。昨天后晌邻村的二婶子路过,压低声音跟她说,前儿个瞧见大山在刘佳琪家院墙外晃悠,两人凑在柴垛边说了半天话,刘佳琪还塞给大山个布包,瞧着鼓鼓囊囊的。
那会儿她没接话,只扯着嘴角笑了笑,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山跟刘佳琪那点事,山里人嘴上不说,眼里都亮堂着。刘佳琪男人前年去矿上打工,塌方埋在了里头,丢下她跟个三岁的丫头片子。她长得比山里的野蔷薇还艳,眼尾总是微微挑着,见了男人说话时,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大山前两年还跟着村里人骂她“狐狸精”,可自打去年开春赌输了钱,被人堵着要债时刘佳琪递了二十块钱解围,就渐渐凑到了一块儿。
起初只是偷偷摸摸地往邻村跑,后来索性连遮掩都懒了。有回秋月去镇上扯布,撞见大山拉着刘佳琪的手往杂货铺里钻,刘佳琪手里拎着的花布衫,还是大山前几天说“给小石头买鞋”从她这儿拿的钱买的。她当时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看着两人并肩走的背影,刘佳琪的红棉袄蹭着大山的蓝布褂子,像根刺扎在眼睛里,疼得她攥着布票的手都发颤。
“娘,粥好了没?我饿。” 小石头又在里屋喊,带着点委屈的哭腔。
秋月回过神,赶紧往灶里添了把柴,把火压小了些。“就好就好,再等会儿,让爹回来一起吃。” 她说着,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其实锅里的糊糊早就熬得稠了,她就是想等大山回来——哪怕是吵一架,至少能看见个人。
院坝里的老黄狗忽然吠了两声,秋月心里一紧,噌地站起身往门口跑。昏黄的月光下,果然有个身影晃悠悠地往院里走,是大山。可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刘佳琪。
刘佳琪穿了件新做的绿底碎花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用根红发卡别着,手里还挎着个竹篮。她看见秋月站在门口,不但没躲,反倒朝她笑了笑,眼尾的细纹都透着股子熟稔:“秋月妹子,我跟大山哥顺道过来看看,刚在山上摘了些山楂,给小石头尝尝。”
秋月没接话,目光落在大山身上。他脸上带着点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见秋月时,眼神闪了闪,梗着脖子道:“看啥?佳琪妹子好心给娃送东西,你这脸拉得老长干啥?”
“爹!” 小石头听见声音跑出来,刚要往大山身边凑,瞧见刘佳琪,又怯生生地停住了脚,往秋月身后躲了躲。
刘佳琪也不介意,把竹篮往院坝的石桌上一放,掀开盖着的布,露出红彤彤的山楂:“小石头别怕,婶子给你洗干净了。” 她说着,就伸手想去摸小石头的头。
秋月下意识地把儿子往身后拉了拉,刘佳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发作,只是转向大山:“大山哥,那我先回了,丫头还在家等着呢。”
大山这才像是醒了点酒,赶紧应道:“我送你。”
“不用啦,几步路的事。” 刘佳琪瞟了秋月一眼,转身往院外走,绿袄的下摆扫过院门口的野草,沙沙响。
大山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秋月喊:“锅里有吃的没?给我留碗!”
秋月没吭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山风卷着刘佳琪身上的胰子香飘过来,甜得发腻。她蹲下身,把竹篮里的山楂往地上一划拉,红彤彤的果子滚了一地,有的撞在石头上,裂了口,露出里面酸溜溜的籽。
“娘……” 小石头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哭了,“你别生气。”
秋月把儿子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儿子的棉袄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没哭出声,就那么憋着,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连喘气都疼。
里屋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贴着的“囍”字——那是她跟大山成亲时贴的,红纸上的金粉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桌上摆着两碗玉米糊糊,旁边放着一小碟咸菜,是她傍晚特意切的。可等了快一个时辰,糊糊都凉透了,大山还没回来。
小石头趴在桌上,眼皮子耷拉着,快睡着了。秋月把他抱到炕上去,盖好薄被,又回到灶房。她把凉了的糊糊倒进锅里,添了点热水,重新架在灶上热着。火光又亮起来,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细细的纹路——她才二十五岁,可看上去比村里三十多岁的媳妇还要显老。
她跟大山是媒人说的亲。那会儿大山还不是这样的。他虽说话少,可手脚勤快,春天帮她家犁地,秋天帮着收玉米,黝黑的脸上总带着点憨厚的笑。媒人说,大山是个老实人,嫁过去亏不了。她信了。成亲那天,大山红着脸给她戴花,小声说:“秋月,以后我疼你。”
可这疼没维持几年。自从前年跟着镇上的人学会了赌博,一切都变了。他开始夜不归宿,家里的粮食、地里的收成,甚至她陪嫁的银镯子,都被他拿去当了赌本。输了钱就回家摔东西,喝醉了就骂人。有回他赌输了,红着眼打她,小石头扑上来咬他的胳膊,他才停了手。那天夜里,她抱着吓哭的小石头,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一夜没睡。
她不是没想过走。可往哪儿走呢?娘家在山那头,哥哥嫂子早就跟她断了来往,说她嫁了个赌鬼,丢了娘家的人。山里就这么大点地方,走出去也没处去。再说,还有小石头。她不能丢下孩子。
灶上的糊糊又开了,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勺子搅了搅,忽然听见院坝里有脚步声。这次是大山一个人回来了。
他趔趄着进了灶房,一屁股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伸手就去抓锅里的糊糊。“烫!” 秋月喊了一声,把勺子递给他。
他没接,就着锅沿喝了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却还咧着嘴笑:“还是家里的糊糊香。”
秋月看着他,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你跟她到底要咋着?就不能顾顾我跟小石头?”
大山脸上的笑僵住了,把勺子一扔,沉下脸:“你又瞎想啥?佳琪妹子就是好心……”
“好心?” 秋月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哭腔,“好心到深更半夜跟你一起回来?好心花着我的钱买花袄?大山,你摸摸良心,你对得起我跟小石头不?”
“你胡说啥!” 大山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通红,“我花你啥钱了?那钱是我自己挣的!”
“你挣的?你除了赌博还会干啥?家里的地都荒了!” 秋月也豁出去了,指着门口,“你要是真跟她好,你就搬过去住!别再回来祸害我们娘俩!”
大山被她戳到了痛处,抬手就想打,可看着秋月通红的眼睛,手停在了半空。他喘了几口气,忽然颓然地坐了下去,抱着头,声音闷闷的:“我也不想这样……我就是控制不住……赌输了钱,只有她不骂我……”
秋月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泄了,只剩下无边的委屈和悲凉。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寂静的夜里,扎在空荡荡的灶房里。
大山没再说话,就那么抱着头坐着。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火星,在黑暗里明灭。锅里的糊糊又凉了,像他们之间这日子,一点点冷下去,再也焐不热了。
不知过了多久,秋月哭累了,抬起头,看见大山还坐在那儿。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身上,能看见他头上新添的白发。她忽然想起成亲那天,他红着脸说“以后我疼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她站起身,默默地把锅里的糊糊盛出来,放在桌上,又拿了双筷子递给他。“吃吧,吃完了睡。”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
大山抬起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啥,最终还是啥也没说,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糊糊。糊糊早就凉透了,吃到嘴里,又冷又硬,像咽着沙子。
小石头在里屋翻了个身,小声哼唧了一句。秋月赶紧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孩子在梦里咂了咂嘴,又睡熟了。她坐在炕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眼泪又掉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在院子里的山楂上,红彤彤的一片,像撒了一地的血。山风还在吹,呜呜地响,像谁在哭。灶房里,大山还在吃着冷掉的糊糊,偶尔发出一两声含糊的叹息。
这个夜晚,还很长。而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秋月抱着小石头,把脸埋在孩子的棉袄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要冻进骨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