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了整宿,鸡叫头遍时才歇。李秋月摸黑坐起身,炕沿边的粗布衣裳沾着夜露似的潮,她攥了攥衣角,指尖先于意识触到一片冰凉——是昨夜给大山留的那件厚褂子,他终究没回来。
灶房的泥地上积着层薄灰,风从窗棂破洞钻进来,卷起灰絮贴在水缸壁上。秋月舀了瓢水往锅里倒,铁瓢撞着锅底发出哐当响,惊得灶前蜷缩的老黄狗抖了抖耳朵。这狗是前年大山从镇上捡的,那时他还没把家底赌光,蹲在狗肉摊前拽着狗绳不肯放,说“秋月夜里怕黑,留着它看门”。如今狗老得走不动远路,他倒成了夜里不沾家的人。
“嗷呜……”老黄狗蹭着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秋月抬手摸了摸它耷拉的耳朵,指腹摸到一片结痂——是上月大山输了钱,拿棍子打它撒气时留下的。她喉头发紧,别开脸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愈发重。
天蒙蒙亮时,院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秋月正把蒸好的红薯往碗里盛,听见动静的手顿了顿,红薯皮蹭着碗沿掉在地上。老黄狗却没像往常那样扑出去,只是缩在灶边低低哼唧,尾巴夹得紧紧的。
“死狗!”粗哑的骂声撞在门板上,大山一脚踹开院门,酒气混着烟味涌进来,“杵着干啥?饭呢?”
他敞着怀,褂子扣子掉了两颗,领口沾着片深褐色的污渍,看着像干涸的血迹。秋月没敢问,把碗往灶台推了推:“红薯刚蒸好,还有粥。”
“谁吃这破烂玩意儿?”大山一挥手,粗瓷碗“哐当”摔在地上,红薯滚了一地,沾着泥。“刘佳琪男人从城里带了肉包子,人家那才叫饭!”
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尾发酸。刘佳琪的名字像根刺,扎在她心上快半年了。开春时大山去邻村赌钱,输了钱赖在刘佳琪家不走,后来就常往那边跑,有时带着偷拿家里的鸡蛋,有时揣着卖山货的钱,回来时要么醉醺醺,要么就对着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家里就这些了。”她声音发颤,“昨天去后山采的蘑菇,我炒了给你留着。”
“蘑菇?喂猪呢?”大山斜着眼瞪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我问你,前天藏的那二十块钱呢?”
秋月浑身一哆嗦,手腕被他拽得生疼:“那是给娃交学费的……老师昨天还来问了。”
“狗屁学费!”大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另一只手往她怀里摸,“刘佳琪说想买块花布做衣裳,你把钱拿出来!”
他的手糙得像砂纸,刮过她的衣襟时,秋月猛地挣了一下:“不能动!娃要念书的!”
“反了你了!”大山被她挣得踉跄了一下,火气“噌”地冒上来,扬手就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秋月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渗出血丝。老黄狗吓得汪汪叫,却不敢往前冲,只在原地打转。她没哭,也没躲,就那么僵着身子站着,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却死死盯着地上摔碎的碗片——那是结婚时娘陪嫁的碗,釉色早就掉了,却是家里唯一没豁口的。
大山许是被她盯得发毛,又或许是记挂着刘佳琪,骂骂咧咧地往里屋去,翻箱倒柜地找钱。木箱子被他拽倒在地,里面的旧衣裳撒了一地,还有娃小时候穿的虎头鞋,鞋底都磨平了。秋月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虎头鞋,就听见大山“嘿”地笑了一声。
“藏得还挺深!”他捏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在她眼前晃了晃,“早拿出来不就省事了?”
秋月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那钱是她偷偷缝在棉袄夹层里的,原想等秋收卖了玉米,再凑点给娃买本新字典。娃上次放学回来,攥着同桌的字典不肯撒手,说“老师说认了字就能走出大山”。
大山揣好钱,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瞥了眼地上的碎碗,嗤笑道:“别摆张死人脸,等老子赢了钱,给你也买块布——前提是你别像头闷驴似的,惹刘佳琪不痛快。”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了。秋月才瘫坐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不敢放声,只用袖子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虎头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黄狗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胳膊,呜呜地陪着她哭。
日头升到头顶时,娃放学回来了。虎头虎脑的小子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布包,进门就喊“娘”,看见地上的碎碗和秋月红肿的脸,愣了一下,没再说话,默默地蹲下去捡碗片。
“别捡,扎手。”秋月赶紧拉住他,用围裙擦了擦眼泪,“娘给你热红薯吃。”
“娘,爹又打你了?”娃仰起脸,眼睛像极了大山年轻时的样子,却比他干净透亮。
秋月别开脸,往灶房去:“没有,娘不小心撞的。红薯还热着,快吃。”
娃没再问,却在吃红薯时,偷偷把最大的那块塞到她手里。秋月咬了一口,甜得发噎,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滴在红薯上,她赶紧抹掉,怕娃看见。
下午时,邻村的王婶来了。王婶是个热心肠,常来帮衬着干点活,见了秋月脸上的伤,叹了口气:“又……又去刘佳琪那儿了?”
秋月点点头,没说话。
“唉,造孽啊。”王婶往院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今早去赶集,看见大山跟刘佳琪在镇上布店呢,刘佳琪挑了块红底碎花的布,大山还笑着给她付钱,那亲热劲儿……”她顿了顿,看着秋月发白的脸,“我不是故意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那刘佳琪不是啥好人,她男人在外打工,她就勾着大山,图你家啥啊?家里都快被大山败光了!”
秋月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我知道……可我能咋办呢?娃还小,离了他……”
“离了他咋就不能过了?”王婶急了,“你手巧,会绣花样,上次你绣的那个荷包,镇上供销社都收呢!实在不行,带着娃去镇上租个小房子,给人缝缝补补也能过!总比在这儿受气强!”
“我……”秋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她不是没想过,可每次看着娃熟睡的脸,又狠不下心。娃总说“爹会好的”,上次大山难得没去赌钱,陪娃在后山摘野果,娃回来高兴了半宿,说“爹笑了”。她怕真要是离了,娃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王婶见她不动心,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这是我家刚蒸的,给娃吃吧。你也别太熬着自己,身子是本钱。”
送走王婶,秋月拿着馒头进屋,娃正趴在炕桌上写字,用的是捡来的铅笔头,本子是用糙纸订的。见了馒头,娃眼睛亮了亮,却没伸手,只是问:“娘,王婶给的?”
“嗯,快吃吧。”秋月把馒头递给他。
娃咬了一小口,又把馒头推给她:“娘也吃。”
秋月鼻子一酸,摸了摸他的头:“娘不饿,你吃。”
傍晚时,天又阴了下来,像是又要下雨。秋月把院子扫干净,又把晒在绳上的草药收进来——那是她采来治咳嗽的,大山抽烟抽得厉害,一到阴雨天就咳得厉害,她总想着给他备着。
刚把草药捆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尖细得像针:“大山哥,你看你家这破院子,脏死了!”
秋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草药往墙角藏了藏。
大山的声音跟着传来,带着讨好的笑:“可不是嘛,等我赢了钱,就把院子翻修了!佳琪,你先进屋坐,我给你倒水。”
两人说着话走进来,刘佳琪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油亮,看见秋月,撇了撇嘴,没说话。大山却像没看见秋月似的,径直往灶房去,还喊着:“秋月,倒水!没看见佳琪来了吗?”
秋月没动,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刘佳琪往屋里扫了一眼,看见炕桌上娃的作业本,嗤笑一声:“还让娃念书呢?大山哥,我看不如让娃早点跟你去赌钱,说不定还能赢点呢!”
大山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碗,听见这话,嘿嘿笑:“她就认死理,说念书能出息。出息啥啊,还不是在山里刨土?”
“娘!”娃从里屋跑出来,红着脸喊,“念书能走出大山!老师说的!”
“哟,还挺横?”刘佳琪挑眉,伸手想去捏娃的脸,“毛都没长齐,还想走出大山?”
“别碰我娃!”秋月猛地把娃拉到身后,瞪着刘佳琪。
“你敢瞪我?”刘佳琪愣了一下,随即撒泼似的往大山怀里靠,“大山哥!你看她!她瞪我!”
大山立刻瞪向秋月,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疯了?佳琪跟娃闹着玩呢!快给佳琪道歉!”
“我没错。”秋月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她不该那么说娃。”
“反了你了!”大山放下碗,抬手就要打她。
“别打我娘!”娃从秋月身后跑出来,张开胳膊挡在她面前,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却死死瞪着大山。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娃通红的眼睛,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刘佳琪不乐意了,拽着大山的胳膊晃:“大山哥!你看她娘俩!合起伙来欺负我!”
大山皱了皱眉,没再管秋月和娃,拉着刘佳琪往屋外走:“走走走,佳琪,咱不跟她们一般见识,我带你去镇上饭馆吃饺子去!”
“我不去!”刘佳琪跺着脚,“我就要她给我道歉!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大山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秋月。秋月抱着娃,背挺得笔直,像株在风里倔强生长的野草。他心里忽然有点发堵,说不清是啥滋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别闹了,我给你买那块红布还不行吗?再给你买个发卡!”
刘佳琪这才消了气,瞪了秋月一眼,扭着腰跟着大山走了。
院门关上的那一刻,秋月抱着娃的胳膊才松了松,腿一软,差点摔倒。娃抱着她的脖子,小声说:“娘,我不怕爹,以后我保护你。”
秋月把脸埋在娃的头发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头发上有股山野里草木的清香,是娃下午在后山玩沾的。她想起大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他还不是赌鬼,也不是色鬼,会背着她蹚过河里的水,会在她绣花样时蹲在旁边看,会在娃出生时咧着嘴笑,说“我当爹了”。
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天彻底黑了,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秋月把娃哄睡,坐在灶前添柴,锅里温着粥,是给大山留的。她知道他可能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未必会喝,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温着,像守着个快要灭的火堆,总盼着能再旺起来。
老黄狗趴在她脚边,偶尔抬眼看她一下,又低下头去。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秋月清瘦的脸,她的眼神空落落的,望着窗外漆黑的山影,像望不到头的路。
粥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锅底开始发黏,大山还是没回来。秋月终于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外面黑沉沉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还有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
她慢慢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雨点打在门板上,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怀里的暖炉早就凉了,就像她心里那点仅存的念想,一点点被这漫长的夜和无尽的寒雨,浇得快要灭了。
灶房里,那碗冷了的粥还放在灶台上,旁边是摔碎的粗瓷碗片,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着细碎而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