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卷着雨星子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李秋月是被冻醒的，身上的薄被不知何时滑到了床脚，露出的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摸了摸枕头，湿冷一片，不是泪——是屋顶漏下来的雨，顺着椽子缝渗进土坯墙，又顺着墙皮洇进了枕套。
里屋的门还敞着道缝，外屋的动静像浸了水的棉絮，闷沉沉地飘进来。刘佳琪的笑声早歇了，换成了粗重的喘息和床铺吱呀的呻吟，间或夹杂着大山含混的咒骂，说什么“比家里的木头桩子带劲”。李秋月把脸埋进湿漉漉的枕芯，土腥味混着霉味呛得她喉咙发紧，却哭不出一点声音。
天快亮时，外屋终于安静下来。李秋月听见刘佳琪窸窸窣窣穿衣服，听见她娇滴滴地抱怨“裤脚沾了泥”，又听见大山笑着说“下次给你扯块新布做裤子”。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划破晨雾，随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刘佳琪走了。
她蜷缩着身子没动，直到外屋传来沉重的倒地声——大山大概是醉得站不稳，直接摔在了灶台边的草堆上。鼻息声粗得像破风箱，酒气混着汗味从门缝钻进来，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滚。
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山雾像被揉碎的棉絮，一缕缕缠在窗棂上。李秋月慢慢坐起身，头发被枕头上的潮气浸得黏在颈间，冰凉的发丝贴着皮肤，像蛇在爬。她摸黑找到床底下的木箱，翻出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子套上，衣襟上还留着去年冬天烧火时溅上的火星印子。
推开里屋门时，大山还在草堆里酣睡，一条腿搭在灶台边沿，裤腰褪到了胯骨，露出松垮的肚皮。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啃剩的鸡骨头，那只被他拎去的老母鸡，终究没能躲过被宰的命。李秋月的目光扫过墙角的鸡栏，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根掉落的鸡毛粘在湿泥里。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是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盆，昨晚大概是被他们踢翻了，韭菜撒了一地，混着泥水烂成了青黑色。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瓷片的尖角，就被划开道血口子，血珠像熟透的红浆果，一颗颗滚落在泥地里。
“嘶——”她倒吸口凉气，却没起身找布条，就那么任由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这点疼算什么呢？比起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钝痛，简直像挠痒痒。
院门外传来扁担吱呀的声响，王老五挑着两桶水站在门槛外，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草屑。他看见李秋月手上的血，脸腾地红了，慌忙放下扁担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秋月妹子，你咋了？”
李秋月缩回手往身后藏，摇了摇头：“没事，捡东西划着了。”
“快擦擦。”王老五把帕子往她手里塞，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我看你家水缸空了，顺便挑了两担。”他的目光飞快扫过敞开的屋门，瞥见里面的狼藉，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敢多问。
“又让你受累了，五哥。”李秋月捏着那块带着体温的粗布帕子，眼眶有点发潮。帕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是王老五过世的媳妇绣的，去年他送白菜时，她就见过。
“不碍事。”王老五挠了挠头，目光落在院角那堆被踢散的湿柴上，“我帮你劈点柴吧，湿柴不好烧。”他不等李秋月答话，就扛起墙角的斧头走向柴堆，动作麻利地劈起柴来。
斧头落在木头上的闷响，一下下敲在李秋月心上。她看着王老五宽厚的背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脊梁骨挺得笔直，不像大山，总是佝偻着腰，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垮了。
里屋的大山被劈柴声吵醒了，哼哼唧唧地骂骂咧咧：“哪个狗娘养的在外面吵？”他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王老五，眼睛立刻瞪圆了，“你他妈在我家劈柴干啥？想偷我家东西？”
王老五手里的斧头顿了顿，涨红了脸：“大山兄弟，我就是……”
“就是个屁！”大山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王老五，“给老子滚！谁让你登我家门的？”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柴棍，就要往王老五身上招呼。
“大山！”李秋月赶紧上前拦住，“五哥是好心帮咱劈柴。”
“好心？”大山甩开她的手，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我看他是没安好心！惦记我家娘们呢？”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李秋月和王老五之间来回扫。
王老五的脸白了，攥着斧头的手微微发抖：“大山兄弟，你别胡说……”
“我胡说？”大山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揪住李秋月的头发，把她往王老五面前拽，“你问问她！昨晚我不在家，她干啥了？”
李秋月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你放开我……”
“放开你？让你跟野男人跑了？”大山越骂越起劲，抬脚就往王老五身上踹。王老五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踉跄着后退几步，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王老五捡起斧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扁担和水桶都忘了拿。
大山看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唾沫：“怂包！”他转头看向李秋月，眼里的怒火还没消，“你跟他啥关系？啊？说！”
李秋月挣脱他的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头发散了一脸，遮住了通红的眼睛：“你要我说啥？”
“说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大山蹲下来，一把扯掉她脸上的头发，“不然他凭啥总往这儿跑？送白菜？挑水？我看他是想当奸夫！”
这些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李秋月浑身发抖。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大山，你讲点良心行不行？五哥是啥样的人，村里人谁不知道？你自己做那龌龊事，别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我龌龊？”大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地站起来，抬脚就往她身上踹，“我龌龊也是你逼的！你看看你现在这死样子，黄脸婆一个，谁看了不腻？哪像佳琪……”
“你闭嘴！”李秋月捂着肚子，疼得蜷缩在地上。刚才那一脚踹得又狠又准，正踹在她一直疼的胃上。
大山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又恶狠狠地骂：“装死？我告诉你，别跟我耍这套！”他转身进了屋，没过一会儿，拿着个小布包出来，往李秋月面前一扔，“这是刘佳琪让我给你的。”
布包散开，滚出几锭花花绿绿的糖，还有块印着牡丹花的红绸布。李秋月认得那布，是前几天镇上供销社新来的货，刘佳琪在村口跟人炫耀过，说大山答应给她做条新裙子。
“她让你给我这个干啥？”李秋月的声音发颤。
“佳琪说，看你可怜。”大山的语气里带着得意，“她说让你别总跟我闹，安安分分过日子，她也能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李秋月拿起那块红绸布，布料滑溜溜的，在晨光里闪着俗气的光。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可怜？她觉得我可怜？”她把布狠狠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我不用她可怜！大山，你告诉她，我李秋月就算是死，也不稀罕她的东西！”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你疯了？”
“是，我疯了。”李秋月站起身，头发凌乱，眼睛却亮得吓人，“跟你这种人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疯了！”她转身冲进屋里，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小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几件旧衣服，那块褪色的红盖头，还有那几张泛黄的照片。
“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她抓起照片往大山面前递，“这是你！这是我！你说过要对我好，你说过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你说过……”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
大山看着地上的狼藉，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和笑得灿烂的李秋月，眼神有些闪躲，嘴里却还硬着：“说过又咋样？人是会变的！”
“是，人是会变的。”李秋月慢慢蹲下身，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捡起来，重新放进箱子里，动作缓慢而郑重，“你变了，我也该变了。”
大山没听懂她的话，只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对劲，却也没多想，转身去灶台上翻找吃的。他昨晚喝了太多酒，现在饿得厉害。
李秋月把箱子锁好，塞进床底最深处。她走到灶台边，看着大山狼吞虎咽地啃着剩下的鸡骨头，嘴角还沾着油。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那张脸，她却觉得越来越陌生。
“我去趟娘家。”她突然说。
大山嘴里的骨头差点掉下来：“去娘家干啥？”
“我妈病了，我回去看看。”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其实她昨天才从娘家回来，她妈身体好着呢。
“啥时候回来？”大山皱着眉，他今晚还想去刘佳琪家，要是李秋月不在，正好方便。
“不知道。”李秋月拿起墙角的布包，往里面塞了两件换洗衣裳，“也许……不回来了。”
大山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你吓唬谁呢？赶紧去赶紧回，别耽误我事。”他以为她又在说气话，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闹过之后还得乖乖回来给他做饭洗衣。
李秋月没再理他，背起布包走出了屋门。院门外的扁担和水桶还在，王老五大概是走得太急忘了拿。她把扁担靠在墙上，水桶拎到水缸边，慢慢倒进去——王老五挑来的水，她不能浪费。
阳光驱散了山雾，照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反射出刺眼的光。李秋月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快十年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有几处明显塌陷下去，那是昨晚漏雨最厉害的地方。
她转身走出院门，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往下走。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水珠，沾湿了她的裤脚。她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
大山在屋里啃完最后一块鸡骨头，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走到门口，想看看李秋月走没走远，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山路，和远处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山峦。
“跑了才好。”他嘟囔了一句，转身回屋，翻出昨天赢来的钱，开始盘算晚上给刘佳琪带点啥好。他没看见，屋檐下的那根竹扁担上，刻着的“秋月”二字，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像一滴永远不会落下的眼泪。
李秋月一直往前走，走到半山腰的老槐树下时，停住了脚步。树干上那个模糊的“爱”字，被雨水冲刷得更淡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刻痕，就像抚摸着一段早已死去的时光。
山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积攒的浊气全都吐出来。然后，她挺直脊背，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
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像一条条白色的带子，缠绕在青山绿水间。李秋月知道，那里有她的娘家，有等着她的亲人。也许前路依然艰难，也许往后的日子依然清苦，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了。
漏雨的屋檐，终究是遮不住完整的天空的。而她，需要一片能让她好好呼吸的地方。
山路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慢慢走向远方，走向那个或许并不明媚，但属于她自己的未来。身后的深山，连同那些爱恨纠葛，都渐渐被晨雾和阳光，温柔地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