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跪在灶台前添柴时,膝盖陷进了灶前积年的灰里。烟火从灶膛里卷出来,呛得她偏过头咳嗽,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锅里炖着的草药味漫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在这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打着转——这是她昨天翻了两座山采来的,治大山酒后摔断的那条腿。
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赶紧直起身,围裙在大腿上蹭了蹭。大山半睁着眼骂骂咧咧:“水呢?想渴死老子?”他那条打着夹板的腿直挺挺伸着,另一条腿随意搭在被面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新添的淤青。
李秋月没应声,提起灶台上的粗瓷壶倒了碗水。壶嘴磕在碗沿上发出轻响,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昨天采药时从陡坡上滑下来,手掌被碎石划开的口子还没好,现在一使劲就往外渗血,滴在粗陶碗的边缘,洇成一小朵暗红的花。
“磨蹭什么!”大山的嗓门又拔高了些,“是不是盼着老子死?”
她把碗递过去,手腕突然被攥住。大山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捏得她骨头生疼。“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老子放眼里了。”他盯着她胸前被汗水浸透的衣襟,眼神像饿狼似的,“昨天去哪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采山货的老王八蛋说了什么?”
李秋月猛地抽回手,手背在围裙上擦了擦:“我去采药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可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撞进那些混杂着酒气、戾气和欲望的浑浊里。
灶上的药锅开始咕嘟冒泡,褐色的药汁顺着锅沿往下淌,在灶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赶紧转身去掀锅盖,蒸汽扑面而来,烫得她指尖发麻。这草药是村里老中医说的方子,得用山泉水慢火炖三个时辰,可她昨天回来得太晚,山泉水没够,掺了半瓢井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药效。
“药好了?”大山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给老子端来,顺便……”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她曲线分明的腰身上缠了几圈,“给老子捏捏肩。”
李秋月端着药碗的手晃了晃,药汁溅在虎口上,烫得她差点把碗扔了。她咬着下唇往炕边挪,脚步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炕沿时,突然瞥见窗台上那只缺了口的胭脂盒——是刘佳琪的。上次她来借针线,落在这儿的。
药碗刚递过去,就被大山挥手打翻了。褐色的药汁泼在被褥上,洇出一大片污渍,热气裹着药味扑了李秋月满脸。“你他妈想烫死老子?”大山扬手就扇过来,她没躲,脸颊上瞬间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不是故意的……”她捂着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每次他从邻村回来,身上都带着刘佳琪那股廉价的雪花膏味,然后就会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大山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眼泪,反而得意地笑起来:“哭?你也配哭?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水灵的李家丫头?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还能干活……”他的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是刘佳琪家那条黄狗的声音。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门是虚掩着的,能看见院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影在地上晃啊晃,像谁在招手。
大山的眼睛亮了,刚才的戾气一扫而空,竟挣扎着要坐起来:“是不是佳琪来了?快,扶我起来。”他那条伤腿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催着,“快点!别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
李秋月站在原地没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她想起昨天在山里遇见刘佳琪,她穿着件花衬衫,领口开得很低,看见自己手里的草药就笑:“哟,还在伺候那个赌鬼呢?也是,除了他,谁还会要你。”
“你聋了?”大山踹了她一脚,正踹在她的膝盖上。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灶台边,后腰磕在坚硬的灶角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刘佳琪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竹篮,看见屋里的狼藉,故意皱了皱眉:“这是咋了?大白天的就吵吵嚷嚷。”她的目光扫过李秋月红肿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没事没事,”大山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刚才不小心把药打翻了。佳琪你咋来了?快坐。”他想往炕里挪挪,却忘了自己的伤腿,疼得“嘶”了一声。
刘佳琪走过来,把竹篮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瓶烧酒。她没看李秋月,径直走到炕边,伸手想去碰大山的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去,嗔怪道:“让你别总喝酒,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她的声音柔得发腻,像抹了蜜。
“这不是想你了嘛。”大山嘿嘿地笑,眼神黏在她敞开的领口上,“昨天赢了点钱,本想给你买块花布,结果……”
“赢钱?”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前天你把家里最后一袋粮食都输了,你忘了?”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了,刘佳琪却抢先开了口,慢悠悠地说:“秋月妹子这是咋了?大山哥跟你开玩笑呢。再说了,男人在外头应酬,输点钱算啥?总比守着个闷葫芦强。”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个馒头,递到大山嘴边,“尝尝,我刚蒸的。”
大山张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还是佳琪你对我好。”他看李秋月的眼神又变得凶狠,“还愣着干啥?去给佳琪倒碗水!”
李秋月没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刘佳琪。她记得去年秋收后,大山把卖粮食的钱全输光了,回来就打她,是刘佳琪跑过来拉架,假惺惺地劝:“大山哥你别气坏了身子,钱没了再挣就是。”可转天她就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衫,说是大山给她买的。
“咋?不乐意?”大山要下床,却被刘佳琪按住了。
“算了算了,”刘佳琪娇滴滴地说,“我不渴。倒是秋月妹子,脸咋红了?是不是被蚊子叮了?”她走过来,假意要碰李秋月的脸,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看,他心里到底是谁,你还不清楚吗?”
李秋月猛地推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刘佳琪手腕上的银镯子,是大山去年赌输了家里的耕牛后,不知从哪弄来的,当时他说要送给她,结果第二天就戴在了刘佳琪手上。
“你推我干啥?”刘佳琪捂着手腕,委屈地看向大山,“我就是想看看她伤着没有……”
“李秋月你疯了!”大山怒吼着,抓起炕上的烟杆就朝她扔过来。烟杆擦着她的耳朵飞过,砸在墙上,断成了两截。
李秋月没躲,也没哭。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劲。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帮她挑水,会在她累的时候说句“歇会儿吧”,可自从染上赌博,又勾搭上刘佳琪,一切都变了。
院门外的黄狗又叫了几声,太阳爬到了头顶,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锅里剩下的药汁还在咕嘟着,那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钻进肺里,苦得她喉咙发紧。
“我去喂猪。”她低着头,绕过地上的药渍,往门外走。经过刘佳琪身边时,听见她对大山说:“你看她那样子,真扫兴。晚上我炖了鸡汤,你过来喝啊?”
大山笑着应着,那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李秋月的心里。她走出屋门,院角的猪圈里,那头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母猪哼哼着,看见她就往槽边凑。她拿起泔水桶,往槽里倒着剩下的米汤,眼泪终于又掉下来,砸在浑浊的泔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远处的山上,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像小时候母亲的呼唤。李秋月抬起头,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山雾在半山腰绕啊绕,像永远散不去的愁绪。她知道,这日子就像这湿泥里的药香,苦得让人喘不过气,却还得一天一天熬下去。
她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湿泥,泥土冰凉,混着草屑和自己的眼泪。掌心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可她却不想松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点什么。猪圈里的老母猪还在哼哼,院门外的狗还在叫,屋里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
日头慢慢往西挪,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李秋月就那样蹲在猪圈边,直到夕阳把远山染成一片通红,直到屋里的灯亮起来,直到那股廉价的雪花膏味顺着门缝飘出来,她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一步一步往柴房走去——进去,她想在柴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