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摞进碗柜时,灶台上的油灯忽然晃了晃。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裹挟着山涧里的潮气扑进来,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她鬓角那缕碎发泛出点灰白。
这是大山赌输后消失的第五天。
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结了层硬壳,像块冻住的黄泥巴。她伸手去摸锅沿,指尖刚碰到就猛地缩回来——灶膛早就凉透了,连带着堂屋的土炕都失了温度。墙角的麻袋里还剩半袋玉米面,是前阵子卖了两捆山货换的,够她一个人撑到下月。
院门外忽然传来窸窣声。李秋月抓起门后的扁担,脚刚踩到门槛就顿住了——刘佳琪的碎花头巾正挂在篱笆桩上,被风刮得簌簌响,像只垂死的蝴蝶。
这女人总爱穿鲜亮的衣裳。去年秋收时,李秋月在河湾洗衣裳,撞见刘佳琪蹲在石头上拧裤脚,靛蓝色的裤腿裹着圆滚滚的屁股,大山蹲在旁边递胰子,眼睛都快黏在人家腰上。那时候她还只当是男人家的浑心思,啐了口唾沫就回了家。
“嫂子,借点针线。”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笑,像浸了蜜的酸枣。她斜倚在门框上,月白布衫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截胸脯,“当家的在外头做活,褂子刮破了。”
李秋月盯着她袖口沾的草屑——那是后山松树林里特有的龙须草,前几天她去拾柴时刚见过。这女人说她男人在镇上盖房子,骗谁呢。
“没有。”李秋月转身往炕边挪,扁担在手里攥得发白。土炕上铺的粗布褥子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刘佳琪却跟了进来,鞋上的泥点子蹭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嫂子别生气呀,大山哥说你最贤惠了。”她伸手去碰炕桌上的针线笸箩,银镯子叮当响,“前儿个大山哥还说,你纳的鞋底比镇上卖的还结实。”
李秋月猛地掀翻了笸箩。银针滚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星星。“他还说啥了?说我不如你会浪?”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说我这身子骨不如你软和?”
刘佳琪脸上的笑僵了,退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嫂子你疯了!”她捂着领口往后缩,“我跟大山哥就是街坊,你别瞎想。”
“街坊?”李秋月抓起炕上的烟袋锅子就砸过去,铜烟锅擦着刘佳琪的耳朵飞过,在门框上撞出个坑,“上个月十五,他揣着卖猪崽的钱没回家,是不是跟你在松树林里鬼混?”
刘佳琪的脸瞬间白了。李秋月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圆,她抱着发高烧的小宝在屋里转圈,听着山风呜呜地哭,像极了小宝临死前的哼唧。要是那天大山把钱留在家,小宝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你胡说!”刘佳琪抓起篱笆桩上的头巾就跑,脚步踉跄着踩翻了院角的鸡笼。芦花鸡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在院子里留下串串鸡屎,像谁撒了把黑豆子。
李秋月瘫坐在炕沿上,盯着地上的银针发愣。有根针斜插在土缝里,针尖闪着冷光,让她想起大山第一次动手打她的样子。那天他输光了给小宝抓药的钱,回来就把她按在炕沿上揍,拳头落在背上,像被石头砸。她没哭,就盯着屋顶的房梁,看蜘蛛在梁上结网,网住了只挣扎的飞蛾。
后半夜起了山风,窗户纸被吹得哗哗响。李秋月摸到灶房,从柴火堆里翻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裹着张药方。是小宝生前最后一张方子,郎中说再晚一步就没救了。那天她跪在药铺门口磕头,额头磕出了血,掌柜的才肯赊药。可等她攥着药包往家跑,刚到山坳就听见屋里传来刘佳琪的浪笑。
她把药方塞进灶膛,划了根火柴。火苗舔着泛黄的麻纸,把“当归三钱”“甘草五分”烧成灰烬。烟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灶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院门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李秋月抓起灶台上的菜刀,躲在门后往外看——大山正扶着篱笆桩呕吐,军绿色的褂子被扯得歪歪扭扭,纽扣掉了两颗,露出里面的皮肉。
“秋月……”他含混地喊着,脚下一软就栽在地上,“给我……水……”
李秋月举着刀的手慢慢放下来。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脸上,颧骨处青了块,嘴角还挂着血。又是跟人打架了,她想。以前他总说自己拳头硬,能护着她们娘俩,结果呢?护着护着,把家底都护进了赌场,把儿子的命护没了。
她端了碗凉水出去,蹲在他身边。他伸手来抓碗,手指碰到她的手腕,烫得像团火。这双手曾在春耕时帮她扶犁,在冬夜里给她暖脚,现在却只会攥骰子,摸女人的胸脯。
“佳琪呢?”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大山的眼睛亮了下,又迅速暗下去。“你别找她麻烦……”他喘着气,喉结上下滚动,“是我对不住你……可我控制不住……”
李秋月把碗往他面前一递,水洒了他满脸。“控制不住?”她笑了起来,眼泪却跟着掉,“那小宝快死的时候,你咋控制不住去赌场?我跪在药铺门口的时候,你咋控制不住摸她的奶子?”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的皮肉里。“我错了……秋月我错了……”他的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胡子扎得她生疼,“我以后不赌了,不找她了,咱好好过日子……”
李秋月抽回手,看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哭。远处的山涧传来狼嚎,悠长又凄厉。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深山里的狼专吃心术不正的人,吃的时候先咬断喉咙,再掏心。
“起来吧。”她转身往屋里走,“灶膛里还有点热水,擦擦脸。”
大山爬起来跟在她身后,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李秋月把菜刀放回灶台,看见锅里的玉米糊糊硬壳上,落了只飞蛾,正拼命挣扎着想飞出去。
天快亮时,李秋月被冻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炕席凉得像块冰。她摸到窗户边往外看,大山正蹲在篱笆墙根下,手里攥着个红布包,往刘佳琪家的方向张望。那红布她认得,是她去年给他做的烟荷包,上面绣着对鸳鸯。
她轻轻推开门,山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哆嗦。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走在院子里像踩在云团上。大山听见动静回头看,手里的红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几枚银元。
“这是……”李秋月的声音像被冻住了。
“我……我去镇上借的……”大山慌忙去捡银元,手一抖,钱掉了满地,“给你……买粮食……”
李秋月盯着他鞋上的泥——跟刘佳琪昨天带进来的泥点子一模一样。她忽然笑了,弯腰去捡银元,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想起小宝下葬那天,她连买张草席的钱都没有,是隔壁二婶子送了块旧门板。
“不用了。”她把银元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回屋。灶膛里的灰烬被风卷起来,迷了她的眼。她摸着炕沿坐下,听着院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像水滴融进了深潭。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李秋月开始拆炕上的褥子。棉絮里裹着根头发,又黑又亮,是小宝的。她把头发缠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直到勒得指节发白。墙角的麻袋还剩半袋玉米面,够她一个人撑到下月。
院门外的篱笆桩上,刘佳琪的碎花头巾还在飘。李秋月拿起扁担,一下下砸在篱笆上,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远处的山上,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像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