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的值房,时间仿佛被那行猩红的倒计时和惨白的屏幕光芒冻结成了坚冰。小满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方,如同被无形的蛛网黏住,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最剧烈的风暴。A 与 b,两个简单的字母,此刻却重若星辰,散发着截然不同的引力,要将他存在的本质彻底撕裂。
梦境的余波仍在脑海中翻腾。母亲擦拭他额头时滚落的泪,父亲紧握他手掌时传来的、粗糙而温热的触感,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与不舍,如同冰冷沉重的锁链,牢牢拖拽着他回归“b”选项的意念。那是他的根,是他作为“林晓满”无法割舍的来处。
然而,另一个世界的重量,同样真实而炽热地压在他的心头。寿安郡主那期盼而隐忧的眼神,徐阶交付“REAdmE”文档时郑重的托付,嘉靖皇帝临终前盯着“未来蓝图”老泪纵横的嘱托“替朕守着”,赵铁柱等工匠手握戒牒、泪洒当场的誓言,格物学堂内学子们理解新知识时眼中迸发的光芒……这一切,如同熔岩,灼烧着他,让他无法将“A”键轻易按下。
“我……究竟属于哪里?”
身份的迷惘,归属的虚无,在这最后六十秒的煎熬中达到了顶点。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原生者,却已在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承担起了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属于那个科技发达的现代,却似乎与那里的喧嚣、隔阂以及按部就班的人生,已然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距离。
倒计时在无声而残酷地跳动,每一个数字的递减,都像是丧钟的一次敲击。
00:00:10
00:00:09
值房的门,在这死寂中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寿安郡主。她脸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手中紧握着一件用丝帕包裹的物件。她看到了小满僵硬的背影,看到了屏幕上那令人心悸的倒计时和两个选项,瞳孔猛地收缩。
她没有出声,没有打扰他最后的选择。只是快步走到桌案旁,目光迅速扫过那台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笔记本,以及小满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的手。她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地将手中那件用丝帕包裹的物件,放在了笔记本键盘的旁边,紧挨着小满的手。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小满僵硬的背影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片寂静的温柔与成全。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小满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屏幕与内心的撕扯上,竟未察觉这短暂的插曲。
00:00:05
00:00:04
最后的时刻!
小满的呼吸几乎停止,视线因极度聚焦而模糊。父母的泪眼与寿安期盼的眸子,徐阶的叮嘱与嘉靖的托付,两个世界的画面疯狂对撞!
00:00:03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键盘旁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一方素雅的丝帕,包裹着某物。丝帕的一角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抹温润的白。
是玉佩。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丝帕。
羊脂白玉,在屏幕惨淡的光线下,流转着静谧的光泽。正面,是两排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刻工精细的二进制编码——“0”和“0”。是“h”和“m”?还是别的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刻下了这个!刻下了属于他那个世界的、最底层的语言!
他的手指抚过那微凸的刻痕,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然后,他翻过了玉佩。
反面。
一行略显稚拙却努力工整的异域字母:“print(I love you.)”。
旁边,是一行清丽隽永的簪花小楷译文:
【示:吾心慕卿。】
“示”——显示,表达。
“吾心慕卿”——我心中爱慕着你。
时间,在读到这行字的瞬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撕扯,所有的迷茫与愧疚,在这一行用“代码”与文言共同写就的告白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轰然消融!
她不仅尝试理解他的世界,不仅记住了他随手写下的“咒语”,更读懂了那冰冷符号下可能蕴藏的情感,并用她自己的方式,如此郑重、如此勇敢地回应了!她将这跨越时空的理解与情意,刻在了玉石上,送到了他这最后的审判台前!
这不是挽留,这是接纳。是告诉他,无论他来自何方,无论他拥有怎样的秘密,在这里,在这个他一手改变的时代里,有人真正地、深刻地懂他,需要他,爱慕他。
“吾心慕卿”……
简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宏大的理由都更有力量。它指向的不是一个抽象的时代或责任,而是一个具体的、温暖的、可以触碰的归宿。
00:00:01
倒计时即将归零!
小满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屏幕,而是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向了这片他曾奋斗、挣扎、也终将被深爱着的古老天空。
他的指尖,凝聚了所有的觉悟与力量,不再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朝着那个早已在心中做出的最终选择,重重地按了下去!
回车!
按下的,是——
【A. 绑定此世坐标,永久留驻。(能源将用于最终固化)】
在按下的瞬间,他仿佛用灵魂嘶吼,对着那再也无法触及的故乡,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告别:
“爸!妈!对不起!儿子……今生尽忠于此,未能尽孝于前!愿你们……安康!”
“再见!21世纪!”
轰——!!!
在他按下 A 键的同一刹那,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没有像以往那样温柔地暗去,而是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极其耀眼、极其剧烈、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炽白闪光!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吞噬了整个值房,吞噬了小满的身影,也吞噬了桌上那枚温润的玉佩!
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光的爆炸。
这闪光持续了也许只有零点一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光芒骤然收缩,湮灭。
值房内重归昏暗,只剩下油灯如豆的火苗,在方才的强光余韵中可怜地摇曳着。
桌案上,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终于彻底地、永远地暗了下去。不再是休眠的黒,而是死寂的、毫无生机可言的漆黑。它所有的异世光泽都消失了,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造型奇特的铁疙瘩。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漆黑屏幕上,在能量耗尽的最后一瞬,几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绿色字符,如同墓碑上的铭文,骤然浮现,又瞬间定格,随即屏幕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世界线坐标已锚定。】
【宿主身份:小满(林晓满),绑定完成。】
【系统能源耗尽,永久离线。】
【最后提示:祝您在大明……debug愉快。】
【—— farewell ——】
值房内,一片寂静。
小满(现在,他或许才真正完全地、从内到外地成为了“小满”)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方才那剧烈的闪光似乎并未对他造成物理伤害,更像是一场灵魂的洗礼。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枚玉佩上。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0”和“示:吾心慕卿”的刻痕,清晰可见。
他伸出手,将那枚尚带一丝余温的玉佩,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掌心。玉石冰凉的触感,此刻却成了连接他与这个新世界、新身份的最温暖的纽带。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漫长而挣扎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而属于“小满”的全新一天,伴随着那句“在大明debug愉快”的祝福(或调侃),即将开始。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充满未知的“bug”与挑战。但此刻,他的心中再无迷茫与游离。
此身,此心,此生,皆已锚定于此。
这里,便是他的战场,他的归宿,他注定要为之“debug”到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