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
此地不似紫禁城谨身殿那般庄严肃穆,更多了几分玄幽清寂。殿内弥漫着常年不散的丹砂、硝石与不知名草木燃烧混合的奇异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重重帷幔之后,嘉靖皇帝依旧裹着他那身玄色道袍,斜倚在云床之上,面前紫铜炼丹炉下的火焰,发出幽蓝色的、稳定的光,映得他脸上那份常年不见日光的青白,更添几分诡谲。
他手中把玩的,不再是温润的玉如意,而是一支乌沉沉的、带着明显棱堡风格枪托的新式燧发短铳。这是徐琨与小满联名进呈的“贡品”,口径精巧,机括严丝合缝,木托上依稀有弧形握持的痕迹,显然考虑了人手把握之舒适。皇帝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那冰冷的枪管与相对温润的木托,眼神却并未聚焦在器物本身,而是穿透了那跳跃的炉火,不知望向何处。
殿内侍立的太监们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黄锦垂手立在最靠近丹炉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陛下近日,似乎有些不同了。诵经打坐的时间少了,过问丹炉火候的次数也减了,反倒是对从宫外送来的,那些关于京西兵器厂、关于镇虏堡战后详报、甚至关于那新设的“格物学堂”的密报,看得越发仔细。有时,还会问起一些奇怪的问题,诸如“一炉能出精铁几何”、“那新式火铳,造价几许”之类。
脚步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殿内近乎凝滞的寂静。小满在内侍的引导下,躬身入内。他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袍,在这香烟缭绕、恍如洞天福地的宫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臣,工部主事小满,叩见陛下。”他依礼参拜,声音平稳。
嘉靖没有立刻让他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支短铳上,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又奇异地清晰:“灵虚子,你呈上的这火铳,朕看过了。比旧铳,确是精巧。镇虏堡一战,杀敌几何?自身折损多少?”
小满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正题。他早已备好腹案,此刻便条理清晰地禀报起来,从蒙古军兵力配置、进攻波次,到守军依托棱堡交叉火力予以杀伤的具体数据,再到己方在箭矢、炮石攻击下的伤亡人数,最后总结杀伤比与物资消耗,数字精确到个位。
他刻意回避了任何华丽的形容词和主观判断,只陈述冰冷的事实与数据。
嘉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短铳的击锤上轻轻敲击。直到小满禀报完毕,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常年带着倦怠与审视的眼睛,此刻竟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两簇鬼火。
“嗯……”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从小满身上,移向那幽蓝的炉火,“杀敌一千,自损不过数十……这棱堡与火铳,倒像是两道灵符,镇住了北边的恶煞。”
他顿了顿,忽然问出了一个让小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问题:
“灵虚子,朕问你,去岁因你这新法,我大明…这‘岁入倍增之数’,增长了多少?”
“岁入倍增之数”?小满脑中嗡的一声,这不是……这不是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某种粗陋翻译吗?皇帝怎么会问出这个概念?他猛地想起,自己之前在与徐琨、徐阶讨论“军工带动民用”时,为了说服他们,曾用过一个比喻,说此举如同“令国之岁入倍增”,并粗略计算过可能带来的铁器产出、农具销售、粮食增产等间接经济效益。难道……这话传到了皇帝耳中,并且被他记住了?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也不能纠正皇帝那并不准确的表述。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陛下,去岁京西兵器厂及其关联钢铁厂、匠坊,因推行新法,直接产出火铳、火炮、盔甲等军械,价值约合白银八十万两;兼营农具、铁锅等民用之物,售得银约十五万两,除去物料、工匠工食等成本,净利约五万两。此乃直接之利。”
“间接而言,因优质农具推广,北直隶部分州县,垦殖效率约提升半成至一成,若以粮赋折算,或可间接增益国库岁入……然此数难以精确计量,且需时日方能完全显现。”
他没有给出一个整体的“增长百分比”,而是拆解为直接和间接两部分,既有确凿数字,也说明了不确定性,显得极为务实。
嘉靖听着,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眼神中的光芒更盛了几分。“八十万两军械,五万两净利……还有那看不见的粮赋增益……”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数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琼浆玉液。
良久,他忽然又问,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却又隐含巨大压迫感的探究:
“灵虚子,你既能让铁石依规矩成型,能让火铳自发击敌……明年,能否为朕造出那……不借风水之力,自行于江河湖海奔走如飞之舟船?”
蒸汽船!
小满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皇帝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更接近他内心深处那些尚未敢轻易示人的蓝图!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蒸汽船?谈何容易!锅炉的压力容器、精密的气缸与活塞、传动机构……以目前大明的工业基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他不能直接说“不”。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回道:“陛下,此‘自行之舟’,其理在于以火力化水为气,借气之巨力推动机括。原理臣略知一二,然其中关窍极多,尤以造那承受巨力之‘气釜’为最难,需极高品质之钢铁与极精湛之锻造焊接技艺。以目前工匠之能,物料之质,恐……恐非一两年之功可成。”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向皇帝那探究的视线:“此事,需从根基做起。首要者,乃提升钢铁品质,改良锻造之法,培养能理解并制作精妙机括之工匠。此正为‘格物学堂’设立之本意。待根基牢固,物料齐备,匠才辈出,则‘自行之舟’或可期也。臣,愿以此为目标,竭力而为。”
他没有画饼,而是清晰地指出了技术瓶颈和所需的基础准备,将皇帝那急切的、近乎玄幻的期望,拉回到了现实可行的、需要一步步积累的工程轨道上。
出乎意料地,嘉靖并没有因他的“推脱”而显出不悦。相反,他那张常年缺乏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神色。
“唔…根基…物料…匠才…”他喃喃自语,目光再次投向那幽蓝的炉火,仿佛在那跳跃的火焰中,看到了不同于金丹大道的另一种“长生”与“力量”——一种建立在可度量、可增长、可掌控的实物产出与国力提升之上的“强大”。
“朕知道了。”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别的东西,“好生做你的格物之学,炼你的钢铁,教你的生徒。那‘自行之舟’……朕,等着。”
“臣,遵旨。”小满深深叩首,退出了这座烟雾缭绕的宫殿。
走出西苑,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满眯起眼睛,回望那重重宫阙,心中五味杂陈。
嘉靖皇帝,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也最难以捉摸的存在,似乎正在发生一种微妙而危险的转变。他从对虚无缥缈的“长生”的执着,开始转向对实实在在的“国力KpI”的兴趣。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将更多现代理念、技术种子植入这个古老帝国肌体的机会。
但这也意味着,他肩上的压力更重,皇帝的期望更高,一旦将来某个“KpI”未能达成,所带来的反噬,也可能更加猛烈。
前路,仿佛一条刚刚能看到些许微光的隧道,已知其方向,却不知其深处,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坎坷与风险。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袍袖,迈开步子,向着宫外,向着那座日夜轰鸣的兵器厂和那间简陋的“格物学堂”走去。
无论如何,种子已经播下,火焰已经点燃。他能做的,唯有在这位开始关注“KpI”的皇帝注视下,继续前行,直到……那“自行之舟”真正破浪而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