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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林家宅院裹得严严实实。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蒙着层湿冷的白霜,檐下的麻雀缩在巢里瑟瑟发抖,连叽叽喳喳的叫声都透着怯懦。林弃刚把昨晚那片刻字的槐叶塞进床板缝隙——那缝隙是他小时候藏糖的地方,如今成了藏秘密的角落——院门外就传来“哐哐”的叩门声,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门板砸穿,惊得巢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撞在雾里没了踪影。

“开门!天刑院巡狩查访!”

粗粝的喝声穿透晨雾,带着天刑院独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林弃心头一紧,指尖攥住床沿的稻草——昨晚林虎骂骂咧咧拍了半宿门,他辗转到后半夜才眯了会儿,满脑子都是槐叶上“等他来”的字迹和掌心未散的温热纹路,此刻这声喝问,像一盆冰水浇在滚烫的石头上,激得他浑身一僵。

天刑院的人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是为了昨晚碑林的异动?还是……为了他?

他来不及细想,抓起床头那柄锈剑——剑鞘上的红绳磨得只剩半截,是当年母亲给他系的——刚要起身,院外已传来林苍梧那谄媚得令人牙酸的应答声:“仙官大人稍等!老朽这就开门!老朽这就来!”紧接着是门闩拉动的“吱呀”声,那声音又涩又长,像老驴拉磨,混着巡狩甲胄摩擦的“哗啦”脆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

林弃踮着脚贴在窗纸后,指尖蘸了点唾沫,戳开一个小破洞。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三道银甲身影,为首的传令兵身材高大,腰间悬着块巴掌大的青铜令牌,上面“天刑”二字刻得深峻,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的银甲上凝着晨露,水珠顺着甲片的缝隙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溅出细小的水痕,每一滴都像落在林弃的心上。另外两个巡狩扛着制式长枪,枪尖镀了防锈的银粉,即便在雾里也闪着寒芒,他们的眼神扫过院中的老槐树,连树皮上裂开的纹路都像被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林家族老何在?”传令兵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得人耳朵发疼,“奉天刑院本部令,林牧何在?候补仙官考核提前十日,即刻归队参训!”

林弃的心猛地沉了沉,像坠了块铅。林牧,他的亲兄长,三年前被天刑院选中做外围巡狩时,还特意从镇上买了块麦芽糖塞给他,说“等哥混出模样,就接你去永安城住”。去年兄长晋升候补仙官的消息传来,林苍梧摆了半桌酒席,嘴上说着“林家荣光”,眼神却总往林牧寄回来的那袋银钱上瞟。按规矩,考核本在下月中旬,怎么突然提前了?

就在这时,内院的脚步声响起,轻而稳,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穿透雾层传了过来。林弃的心跳骤然加快——是林牧!

下一秒,林牧的身影出现在雾中。三年未见,他高了些,原本略显青涩的脸庞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一身天刑院制服换了银边滚边,肩章上缀着半枚青铜徽记——那是候补仙官的标识,意味着再进一步,就能成为真正的仙官,吃上“天刑院俸禄”。阳光透过雾隙照在他身上,银甲泛着冷光,将他周身的气息都衬得疏离,再没有当年爬树给他摘野枣时的笑容了。

“见过仙官大人。”林牧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天刑院礼,右手按在左胸,动作流畅却透着僵硬,像演练了千百遍的木偶,“不知考核为何突然提前?属下上月才收到本部文书,标注考核日期为下月十五。”

传令兵从怀中摸出一卷玉简,食指和拇指捏住玉简两端,“啪”地一声展开,冰冷的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随即扔给林牧:“本部算师推演,近日九垣大陆灵气异动频繁,西漠边缘出现规则裂缝,需提前完成仙官补录,月底随巡天舟前往西漠执行封缝任务。”他说着,视线越过林牧的肩膀,往厢房的方向瞟了一眼,目光在糊着旧纸的窗户上停顿了片刻,“这院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修士?刚才探查,隐约有微弱的生命波动。”

林牧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喉结滚了滚,侧身挡住传令兵的视线,语气依旧恭敬却多了层防备:“家弟林弃,自幼身染‘天人五衰’,无法引气入体,只是个普通凡人。昨夜受了风寒,此刻应在屋内歇息。”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令牌——那令牌是父亲当年的遗物,后来他进了天刑院,就一直带在身上,“容属下片刻,收拾些衣物便随大人出发。”

传令兵不耐烦地跺脚,甲靴碾过地上的枯落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惊得雾里的虫豸都没了声息:“给你一炷香时间!巡天云舸巳时三刻启航,误了时辰,你这候补仙官也别当了,直接贬去无灵荒原挖矿!”

他说着,视线又飘向碑林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昨晚巡天云舸的监测符突然亮起,传回的灵气异动坐标,分明就在这林家碑林附近,可刚才他用“探灵镜”扫了一圈,却只有一片死寂,连半点灵气波动都没有。难道是算师推演出错了?还是这林家藏了什么掩气的法器?

林弃趴在窗沿,指尖攥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看见林牧转身走进内院,脚步比三年前沉稳了太多,却也少了当年给他塞麦芽糖时的轻快。没过多久,林牧提着一个素色布包出来,布包是母亲生前织的粗麻布,边角已经磨得起毛。路过厢房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

“好好养着。”

低沉的声音透过窗纸传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下一秒,一个青釉瓷瓶从窗缝塞了进来,落在铺着稻草的窗台上,瓶身还带着林牧指尖的余温。林弃赶紧抓起瓷瓶,瓶身很轻,上面印着天刑院药圃的标识——这是只有仙官才能领到的灵药。他拔掉木塞,一股清苦的药香飘出来,混着淡淡的灵气——是“固本培元丹”,在黑市能换半袋精米,对他这“五衰体”虽无根治之效,却能暂时稳住衰败的经脉,缓解钻心的疼痛。

他刚要凑到窗边叫一声“哥”,就见林牧的手伸了进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那触碰极快,快得像蜻蜓点水,林弃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兄长掌心的温度,对方就猛地收回手,指节泛白,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林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的衰纹比昨晚淡了些,淡金纹路还藏在皮肤下,若隐若现——是这纹路吓到了林牧?还是兄长察觉到了什么?

“近日勿近碑林,安分些。”林牧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冰,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院门口。

林弃握着瓷瓶,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他记得三年前兄长离家时,蹲在他床边说“哥在天刑院站稳脚跟,就回来带你走”,可现在,兄长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他知道兄长在天刑院不好混——外围巡狩死亡率极高,候补仙官更是踩着刀尖往上爬,可这份刻意的疏离,还是刺得他眼睛发酸,鼻尖一痒,差点掉下泪来。

他趴在窗沿,看着林牧跟着传令兵往外走,银甲的背影在雾中越来越淡,突然注意到林牧转身时,右手看似无意地往碑林入口的方向扫了一下——一枚指甲盖大的淡青符印从他袖中滑落,像片被风吹落的柳叶,悄无声息地埋进了碑前的土堆里。符印落地的瞬间就隐去了灵光,只留下一点极淡的、类似灵气的气息,若不是他掌心的纹路突然发烫,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根本察觉不到。

“那是感知符印。”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林弃脑海。他在老医师的医书里见过插图,这种符印是天刑院特制的,能二十四小时监测周围的灵气波动,一旦出现异常,就会向使用者的传讯符传递信号——林牧是在奉命监视碑林?还是……在帮他掩盖昨晚的异动?

院门外,传令兵还在催促,声音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磨蹭什么?再不走误了时辰,别说候补仙官,连你这三年的功绩都得清零!”

林牧没有辩解,只是加快了脚步。走过碑林入口时,他的目光在那尊无字碑上停顿了一瞬——雾中的石碑蒙着厚厚的尘,和周围的残碑没什么两样,碑座下的枯苔都发黑了,可他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连带着布包的带子都勒出了红痕。昨晚巡天云舸的示警信号清晰无比,坐标就在这无字碑附近,可他刚才用“探灵术”扫过,却只有一片死寂,连虫豸的气息都微弱得可怜,难道真的是算师推演出错了?还是这石碑有什么掩气的法门?

“林仙官,”传令兵突然开口,眼神锐利得像刀,死死盯着碑林的方向,“昨晚巡天云舸监测到此处灵气微扰,数值虽低,却带着明显的‘逆规波动’,可是有异常?”

林牧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挡在碑前,身体微微侧倾,刚好遮住传令兵的视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仙官多虑了。这碑林百年未出异动,先祖的灵气早就散了,昨晚不过是夜风卷动落叶,惊扰了碑缝里残存的一丝微弱灵气。”他说着,故意用靴尖踢了踢脚边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您看,不过是些枯枝败叶,哪来的逆规波动?”

传令兵皱了皱眉,显然不太相信。他刚要掏出“探灵镜”再查一次,远处突然传来巡天云舸的号角声,绵长而急促,像在催命。他脸色一变,暗骂了句“晦气”,不再纠结碑林的事:“快走!云舸要启航了!误了封缝任务,咱俩都得去天刑院领罚!”

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甲胄摩擦的脆响、传令兵的呵斥声,都慢慢消失在晨雾里。

林弃终于推开房门,快步走向碑林入口。晨雾还没散,碑林间的空气湿冷得像浸了冰水,吸一口都能冻得肺疼。他蹲下身,在林牧刚才停留的地方仔细摸索,指尖很快碰到了一块微微发热的土块——比周围的泥土暖了半分,显然刚被翻动过。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那枚淡青符印正静静地躺在里面,符面上刻着细密的天刑院符文,中心的感知阵眼还在微微跳动,像颗迷你的心脏。

他拿起符印,指尖刚碰到符面,掌心的淡金纹路突然发烫,一股微弱的力量顺着指尖涌进符印。奇怪的是,那符印像是受到了惊吓,跳动的阵眼瞬间停了下来,符面上的符文也黯淡下去,原本淡青的颜色变成了灰扑扑的,和普通的碎石没什么两样——他竟然能干扰天刑院的符印?

“小弃?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伯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一丝慌张,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林弃赶紧将符印塞进怀里,贴身藏好,抬头看见老仆正提着扫帚跑过来,头发上沾着雾水,脸色发白得吓人:“刚才天刑院的仙官来过了?族老让你去祠堂罚跪,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要是被族老看见,又得扒你一层皮!”

王伯是父亲当年的老仆,父亲战死在沙海后,他就一直悄悄照拂林弃——冬天会偷偷塞来半盆炭火,夏天会送来几片解暑的荷叶,是这冷漠的林家宅院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林弃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一暖,摇了摇头:“王伯,我哥他……走了?”

王伯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他放下扫帚,凑到林弃身边,压低声音:“走了,跟着巡天云舸走的。这孩子也是苦,在天刑院当差,半点错都不能犯,听说上次执行任务,他们队里死了三个巡狩,就剩他一个活下来的。”他说着,突然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昨晚我起夜,看见碑林那边发光了,金闪闪的,像着火似的,是你弄出来的?”

林弃的心猛地一跳,刚要否认,就见王伯摇了摇头,用扫帚柄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别瞒我,我守了碑林三十年,那光不是凡物,也不是普通的灵气。孩子,听我一句劝,藏好自己,别让族老知道。”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林弃手里——是个干硬的麦饼,边缘都发潮了,显然是他省下来的口粮,“快去吧,族老在祠堂等着呢,别让他挑出毛病。这麦饼你拿着,垫垫肚子,罚跪可熬人了。”

林弃握紧麦饼,布包上还带着王伯身上的烟火气,心里五味杂陈。他想问王伯怎么知道石碑发光,想问他是不是也知道无字碑的秘密,可看着老仆慌张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王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他不能把老人拖进这摊浑水里。

“谢谢王伯。”林弃低声道,将麦饼塞进怀里,和符印、瓷瓶放在一起。

王伯摆了摆手,捡起扫帚,又往四周扫了两眼,才催促道:“快去吧,别愣着了。祠堂里的香炉灰都得你扫,去晚了族老又要骂人。”他说着,转身往碑林深处走去,扫帚划过地面,扫起一片落叶,却在路过无字碑时,故意慢了半拍,扫帚柄看似无意地碰了碰碑身——林弃注意到,老仆的指尖沾了点淡金粉末,和他掌心纹路的颜色一模一样。

林弃攥紧怀里的东西,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祠堂。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他却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刑院的关注,兄长的隐瞒,王伯的暗示,还有碑上的纹路和槐叶上的字迹,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他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祠堂在林家宅院的最中心,是整个家族最“体面”的地方,可此刻,里面却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味。林苍梧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佛珠被磨得发亮,却没半点禅意。林虎和林狗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像两只等着看好戏的狗。

见林弃进来,林苍梧猛地一拍桌子,太师椅发出“吱呀”的呻吟,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林弃!你可知罪?私闯碑林,惊扰先祖灵位,还敢对族中护卫动手!眼里还有没有族规?有没有先祖?”

林弃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太了解林苍梧了,这老东西从来不是真的在乎什么族规先祖,只在乎自己的权力和林家那点可怜的脸面。昨晚碑林异动,他肯定是怕被天刑院问责,想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现在辩解没用,只会招来更重的罚。

果然,林苍梧见他不吭声,更加恼怒,抓起桌上的茶碗就砸了过去。茶碗“哐当”一声碎在林弃脚边,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裤腿上,烫得他一哆嗦,却还是咬着牙没动。

“给我跪在祖宗灵位前!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不准吃饭!不准喝水!”林苍梧的声音尖利得像刮锅,“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错在哪,什么时候再跟我回话!”

林弃依言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疼,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他抬起头,望着供桌上那一排蒙尘的灵位,父亲的灵位在最末,牌位上“林战”两个字还很清晰,是兄长当年亲手写的。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抓着他的手说:“小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哥。”

活下去。

林弃攥紧了拳头,掌心的符印和纹路同时发烫,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从掌心涌出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他知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弄清楚所有秘密——石碑的纹路、兄长的符印、王伯的暗示、槐叶上的“他”——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任人拿捏。天刑院也好,林苍梧也罢,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总有一天,他会一一揭开他们的面纱,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

祠堂外,阳光越来越亮,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祠堂里的阴影却依旧浓重。供桌下的缝隙里,一只潮虫慢慢爬过,触角碰了碰地上的茶渍,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像是在窥探着这场无声的对峙。而在遥远的高空,巡天云舸正破开云层往西行,林牧站在船舷边,望着林家宅院的方向,指尖捏着一枚传讯符,迟迟没有捏碎。符面上,碑林的位置正闪烁着微弱的灵光——他知道,那不是夜风惊扰的灵气,那是某种沉睡了百年的力量,正在他弟弟的掌心,悄悄苏醒。他只是不知道,这力量,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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