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整个林家百年的阴晴风雨,恩怨纠葛,都尽数被封存在了这一瞬的缄默之中,正等待着她来开启。
然而,沈昭昭没有动。
她的指尖停在信封的封口处,只差一寸,就能撕开这层脆弱的宣纸,窥见那个名为“婉声”的女子留下的百年秘密。
但她最终缓缓收回了手。
作为宫斗文的顶级写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最致命的牌,绝不能在时机未到时轻易亮出。
这封信,是林家历史的一个缺口,是林老太太内心深处的一根刺,更是整个“织雨七线”传承谜团的核心。
现在拆,解的是她沈昭昭一人的惑。
可这个谜题,早已不只属于她一个人。
暴雨连着下了两天两夜,将林家老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这两日,沈昭昭没有再踏足祠堂,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封信的存在。
她将那卷残破的绣谱带回了书房,像一个最严谨的古籍修复师,日夜不休地研究着。
她反复摩挲着绣谱边缘因岁月而磨损的毛边,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折角夹缝处,她发现了几不可见的痕迹。
那不是墨迹,而是用比发丝还细的丝线,以一种极其古怪的针法,拼出的一行小字。
“九转染非秘,心传即道统。”
九个字,如九道惊雷,在沈昭昭的脑海中炸开!
她猛然想起,就在不久前,周曼如在一次家族茶会上,曾带着几分失落地提及过“九转染”。
那是“同源记”绣坊传说中的独门绝技,能让一根丝线呈现出九种微妙的渐变色泽,宛如晨昏流转,风雨欲来。
可这项技艺的染方早已失传,全靠师徒之间的口耳相授,心领神会。
心传即道统!
沈昭昭瞬间通透。
这本破旧的绣谱,根本不只是一本记录花样的图册。
它本身,就是一份资格认证!
能看懂这行字,能理解其背后传承意义的人,才是“同源记”真正的继承者!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的脑海。
与其将这秘密捂在林家这座深宅大院里,任其发酵成新的内斗根源,不如……把它摊开在阳光下,让它成为自己手里最亮的一张牌!
她立刻行动起来。
深夜的书房里,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的清脆声响。
沈昭昭调出了自己电脑里一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那是她为写作积累的无数采访资料。
她精准地搜出一个视频,画面中,一位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白发学者,正对着镜头,满怀遗憾地解读着“九转染”的传说。
“这种技艺的失传,不仅是一种技术的断代,更是一种女性叙事传统的断裂。在那个时代,女子的喜怒哀乐,她们的身份认同与无声反抗,都藏在一针一线里……”
学者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
沈昭昭的目光闪动,又飞快翻出自己早年那本成名宫斗文的设定集。
为了给笔下的后妃们增加戏剧冲突,她曾煞有介事地杜撰了一套名为“胭脂诏”的服饰制度——以不同色阶的胭脂、口脂、衣料颜色,来划分宫中女人的等级与恩宠。
如今看来,那虚构的“胭脂诏”,竟与林家祖训中那些关于女眷衣着、饰品的严苛规矩,隐隐呼应,形成了跨越时空与虚实的奇妙互文。
灵感彻底爆发。
她关掉所有灯,只留一盏台灯,将手机镜头对准书桌。
她将那卷绣谱上最瑰丽的一页局部放大,作为视频的左侧画面;右侧,则是一张素白的宣纸,她执笔的手出现在镜头里,用清秀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地写下解析。
视频剪辑得极快,节奏感十足。
古老的绣谱,现代的解说,学者的旁白,与她小说中虚构的“胭脂诏”片段交错闪现。
最后,画面定格,一行力道十足的标题缓缓浮现——
《一百年前,她们用颜色反抗命运》。
次日上午,雨势稍歇。
沈昭昭的个人公众号,在沉寂许久后,更新了一篇文章。
她以“林氏传习所非遗档案数字化公开计划(第一期)”的名义,将整本《同源记绣谱》的高清扫描件,连同她昨晚制作的短视频和解说文章,一并发布。
在文章的末尾,她附上了一句极具煽动性的话:
“真正的秘方,从来不是锁在箱底的技法,而是那双愿意将火种传递出去的手。我们寻找的,是这段历史的回响,更是下一个执针的人。”
文章发布不到十分钟,林修远直接用自己的实名认证账号转发,并@了林氏集团的官方微博。
两个字,言简意赅:“支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
“天啊!这不是我奶奶压箱底的那块嫁妆手帕上的图案吗?她说这是民国时期江南最时髦的名媛定制款,叫‘织雨’!”
“楼上的!我导师正在做民国服饰文化研究,他说这本绣谱的价值不可估量!求联系方式!”
“昭华夫人(沈昭昭笔名)不愧是宫斗文鼻祖,连现实里都这么会布局!这波文化输出我给满分!”
热度持续发酵,甚至有海外一家以收藏东方织品闻名的博物馆,通过官方渠道发来私信,郑重求证这本绣谱的文物归属与历史源流。
沈昭昭看着手机上不断飙升的阅读量和讨论度,内心平静如水。
傍晚时分,管家张妈亲自端来了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神色恭敬。
“老太太让送来的。”
沈昭昭打开木匣,呼吸微微一滞。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三幅尚未完成的刺绣残片。
每一片上,都用着那种传说中的“九转染”渐变丝线,绣着不同的图案,针法细腻,配色典雅,却都在最关键处戛然而止,仿佛一个未竟的叹息。
木匣里没有任何字条。
唯有一枚早已干枯的暗红色玫瑰花瓣,被静静地压在最底层。
沈昭昭的指尖轻轻拈起那枚脆弱的花瓣,一个被遗忘的细节,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曾听林家的老人说过,“同源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绣坊的学徒学成离师门前,师傅不会给什么信物,只会亲手摘一朵院子里的玫瑰相赠。
花开一期,情谊一生。
这是“结业信物”。
这一刻,沈昭昭望着那枚干枯的花瓣,忽然彻底明白了林老太太的心意。
老太太送来的不是质问,也不是示威,而是一份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答卷。
那封未拆的信,或许从来就不该由她一个人来开启。
它等待的,是所有与这段历史相关的人,共同面对。
夜深人静,念云早已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香甜。
沈昭昭轻手轻脚地将女儿抱起,裹在柔软的毯子里,走回书房。
林修远早已等在那里,看到她怀里的孩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解。
“昭昭?”
沈昭昭没有解释,她将那封在祠堂暗格里找到的信,放在了书桌正中央。
灯光下,泛黄的信封上“同源记·癸未春”的印鉴,显得愈发古旧。
林修远的心提了起来,以为她终于要揭开谜底。
然而,沈昭昭却转身从自己的针线盒里,取出七色丝线,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尚在睡梦中的念云的小手里,然后才将女儿轻轻放在一旁的沙发上。
“这封信,等念云长大些,能读懂‘传承’两个字的时候,”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丈夫,“我们一家人,再一起看。”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在桌上极轻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周曼如的消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被翻拍的、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七个梳着民国时期发髻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笑靥如花。
她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款式相同的铜顶针。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女子,眉眼温柔,气质娴静,她的衣袖袖口处,清晰地绣着两个小字——“婉声”。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附言。
“昭昭姐,我找到了妈妈的师父。”
窗外,连绵了两日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一缕清冷的月光穿过云隙,温柔地洒下,恰好照在那封未启的信封之上,像一道迟迟不肯落地的判决,也像一纸即将昭告天下的序言。
林家的旧事尚未终结,而一段关于“同源记”的新传奇,显然,已经敲响了开篇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