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色尚未圆满,林家的气氛却已提前冷凝到了冰点。
这份由老太太亲自挑起的家宴重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了长房长媳周曼如的手中。
“长媳牵头,诸媳协理。”
林老太太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周曼如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堆起一丝得体的、却又难掩得意的笑容。
她眼波流转,最终落在了安然静坐的沈昭昭身上,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说的是。咱们林家最重规矩体面,这饮食起居的琐事,自然该由我来操持。昭昭妹妹如今是咱们家的大笔杆子,写文费心劳神,可不能再为这些俗务分神了,这才不负我们长房的体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应下了差事,又不动声色地将沈昭昭划归到了“不理俗务”的文人圈子,暗示她于当家主母的事务上一窍不通。
沈昭昭抬眸,迎上她挑衅的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温顺得像一只毫无攻击性的猫儿:“那就辛苦曼如姐了。”
这声应允,在周曼如听来,是退让,是服软。
然而当晚,沈昭昭的书房灯火通明。
她并未如周曼如所料那般潜心于什么文章,而是翻出了林家近五年来所有家宴的旧账本。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翻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墨水的味道。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三年前,林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场盛宴的账目上。
负责那场寿宴的,正是周曼如。
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下,食材的报损率竟高达骇人的百分之四十!
而更让沈昭昭瞳孔紧缩的是,她清楚地记得,就是在那场寿宴之后,林老爷子突发急性肠胃炎,卧床休养了近半月。
当时全家都以为是老爷子年事已高,贪食了油腻之物,却从未有人将此事与食材的变质联系起来。
原来,蛀空大宅的硕鼠,早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啃食着这个家的根基。
沈昭昭合上账本,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敛去。
次日,一场由沈昭昭发起的“家宴筹备会”在林家偏厅召开。
她没有提旧账,而是拿出了一份崭新的策划案。
“如今时代不同了,家宴也要与时俱进。”她声音清脆,条理分明,“我提议三条原则:第一,预算透明,所有采买单据与报销凭证双向公开;第二,分工公示,责任到人,谁负责的环节出了问题,一目了然;第三,引入宾客反馈,宴会后请长辈们匿名评分,优劣自见分晓。”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几位旁支的媳妇纷纷点头称是。
周曼如脸色微变,却也挑不出半点错处,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沈昭昭随即开始拆解任务,将繁杂的家宴筹备化为采买、烹饪、布置、接待四大组。
她主动揽下了最复杂、最需要对外沟通的统筹与联络工作,将自己置于明面上的风口浪尖。
随后,她话锋一转,笑吟吟地看向周曼如:“曼如姐在传统点心上的造诣,我们这些做弟妹的都望尘莫及。这次家宴的点睛之笔,就是那道复刻祖传方子的苏式月饼,这最显功力的‘传统点心组’,非曼如姐坐镇不可。”
这顶高帽戴得周曼如心花怒放,她最爱听的,便是旁人夸她有当家主母的“传统手艺”。
她当即拍板应下,浑然不觉自己已踏入了精心编织的罗网。
会议一结束,沈昭昭便调取了厨房及后院仓库的监控权限,并私下嘱咐一直与自己交好的陈思思:“帮我盯紧点心组,尤其是采买和制作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要拍清楚。”
家宴前夜,万事俱备。
林家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期待的氛围中。
深夜十一点,沈昭昭状似无意地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刚听点心组的帮厨说,传统的苏式月饼模具不够用,大家辛苦了,还要连夜赶制新的。对了,大家想吃什么馅儿的?我先投桂花的一票!可以投票接龙哦!”
消息一出,立刻引来不少小辈的附和。
周曼如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桂花+1”,只觉得那条由沈昭昭发起的消息格外刺眼。
什么叫“模具不够用”?
这岂不是显得她这个总负责人办事不力?
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干与手腕,她立刻私下联系了一家手工模具店,以三倍的高价加急订购了一批最精美的饼模。
虚荣心得到满足后,一个更恶毒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唤来一个早已被她买通的厨娘,压低声音道:“把给沈昭昭那份单独留出来的桂花馅,换成坚果馅,手脚干净点,别让人发现。”
林修远对坚果严重过敏,是林家尽人皆知的事。
她要的,不只是让沈昭昭在口味上失望,更是要让她在丈夫面前“失职”,让她当着全家人的面,亲手将一份可能导致林修远送医的“毒月饼”递过去!
那厨娘走后不久,沈昭昭的手机便收到了一条信息,内容只有寥寥数字:“已换,坚果。”
她看着那条信息,唇边漾开一抹冰冷的笑意,轻声自语:“让她演,舞台越大,才会摔得越响。”
家宴当晚,华灯璀璨,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周曼如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亲自端着一盘造型精美、烙印着“林府”二字的苏式月饼,款款而来。
她将月饼首先呈给林老太太,满面春风地介绍:“老太太,这是儿媳完全按照祖上传下来的方子,亲手复刻的苏式月饼,您尝尝,看和记忆里的味道一不一样。”
林老太太含笑点头,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只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那月饼的酥皮看似层层分明,入口却毫无层次,一碰即碎,更糟糕的是,一股劣质猪油带来的油腥味直冲鼻腔,腻得人发慌。
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将手中的半块月饼重重放在碟子里,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周曼如:“这,真是老方子做的?”
周曼如心头一跳,强笑道:“是啊,老太太,我亲手做的,每一个步骤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林修远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瞬间涨红。
“修远!”沈昭昭立刻起身扶住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急切,“你怎么了?你不是对坚果过敏吗?”
“坚果”二字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盘精美的月饼上,仿佛那不是什么美味点心,而是淬了毒的暗器。
林老太太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快!叫医生!把这月饼拿去检查!”
混乱之中,周曼如彻底慌了神,她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修远被匆匆送往医院。
不多时,检查结果传来,月饼中确实含有大量坚果碎末,确认是过敏源。
人证物证俱在,周曼如双腿一软,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三日后,林家内部刊物《家书》更新了第十四封。
作者,沈昭昭。
她在文中写道:“家宴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秀场,而是映照人心的照妖镜。用伪装的精致堆砌出的体面,终究会在真实面前,碎得不堪一击。”
文字之下,附了两张高清图片。
一张,是三年前寿宴周曼如亲手签字的报账单,与实际采购发票的差额对比图,那高达百分之四十的亏空被红笔清晰地圈出,触目惊心。
另一张,则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沈昭昭过世的母亲手写的“待客之道”,字迹温婉而坚定:“真心待人,用心烹茶,方为上道。一片真诚,胜过千层酥皮。”
铁证如山,再无狡辩的余地。
林老太太将打印出来的账本狠狠摔在周曼如面前,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愤怒:“从今往后,林家所有采买事务,全权交由长媳沈昭昭负责!”
而此刻的沈昭昭,正站在一尘不染的厨房里。
烤箱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她端出一炉金黄诱人的桂花月饼,亲手递了一块到林修远的嘴边。
“尝尝,”她眼眸含笑,映着厨房温暖的灯光,“这次,甜在嘴里,不在戏里。”
林修远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满口桂花的清甜与酥皮的香软瞬间溢满唇齿。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洗清沉冤、为这个家拨乱反正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片刻的温馨与宁静中,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震动。
并非寻常的铃声,而是专属的、最高优先级的加密通讯提示。
林修远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代号,脸上刚刚浮现的温情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冰冷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