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捧着朱漆盘走到主位前时,周曼如的指尖已经在桌下掐了三次掌心。
她望着那盒系着藕荷色缎带的月饼,喉间泛起甜腻的笑意——这是她凌晨四点就守在厨房调的桂花蜜枣馅,特意让点心师傅少放了糖,正合林老太太甜而不齁的口味。
老夫人,这是我新学的方子。周曼如起身时,银步摇在鬓边轻颤,桂月承欢,取个团圆美满的彩头。她伸手替管家托起木盒,缎带在指尖绕了两圈才解开,您尝尝看?
林老太太的目光扫过盒中金黄油亮的月饼,檀香从念珠串里散出来。
她夹起一块,咬下时蜜枣的甜香在齿间漫开,眉梢渐渐舒展:甜得润,桂花香也清。她转向周曼如,比去年进步不少。
厅里响起零星的附和声。
周曼如的耳尖泛起粉意,眼尾扫过沈昭昭的位置——那女人正垂着眼搅甜汤,瓷勺碰着碗沿,丁零当啷的响。
直到这时,沈昭昭才注意到林修远的筷子始终搁在青瓷碟上。
他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在月饼盒上顿了顿,又迅速收回去。
她心里一紧——结婚三年,她太清楚他的习惯:若是不合心意的东西,他连筷子尖都不会沾。
这月饼里加了茯苓?她端着甜汤起身,假装要添茶,顺路绕过餐桌。
凑近时,蜜枣的甜混着股若有似无的苦,是茯苓的味道。
她想起上个月校对宫斗文时查的《饮膳正要》——茯苓与蜜枣本无大碍,可周曼如偏在馅里加了陈皮丝。
她悄悄攥紧手包带,指甲掐进掌心:陈皮性温,茯苓渗湿,老年人脾胃弱,两样同服......
廊下突然传来的轻吠。
赵姨养的小狗团团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扒着周曼如的椅腿摇尾巴。
沈昭昭的眼睛亮了亮,弯腰将小狗抱起来:团团也馋了?她从手包里摸出块帕子,包了指甲盖大的月饼馅,递到小狗嘴边。
团团舔了两下,突然打了个寒颤,喉间发出呜咽。
赵姨刚要接小狗,它突然前爪一撑,地吐在地上。
哎呦我的小祖宗!赵姨慌忙掏出手绢擦地,这是咋了?
团团向来不挑嘴的......
沈昭昭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呕吐物里的陈皮丝,抬头时眼尾微垂,像受了惊的小鹿:三姑,您看这馅里的陈皮和茯苓。她从手包里抽出张折好的纸——是方才借添茶时,让厨房抄的月饼配方,我前儿看医书说,陈皮温燥,茯苓渗利,脾胃虚寒的人吃多了......她没说完,目光轻轻扫过林老太太泛白的鬓角。
林三姑的翡翠镯子地磕在桌沿。
她凑近配方看了两眼,浓眉立刻拧成结:曼如,你是真不懂,还是明知故犯?
周曼如的脸地白了。
她盯着地上的呕吐物,喉结动了动:我、我就是想让老夫人尝个新鲜......可能是点心师傅手滑......
手滑能滑进两种相克的料?林三姑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当年老夫人吃坏肚子那回,不就是因为厨子把陈皮和茯苓搁错了?
林老太太的念珠突然停住。
她望着那半块月饼,舌尖还残留着蜜枣的甜,此刻却泛上股说不出的涩。
或许......沈昭昭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春夜的雨丝,她是太想让人记住她的好了。她垂眸替团团顺毛,小狗湿漉漉的鼻尖蹭着她手腕,就像我刚嫁进来时,总想着给婆婆熬参汤,却不知道婆婆喝不惯参味。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林修远突然起身,骨节分明的手将一杯温水推到沈昭昭手边。
他的目光扫过周曼如发白的脸,又落在林老太太身上:以后家宴的饮食,由昭昭来把关。
林老太太的手指捏紧了桌布。
她望着儿子挺直的脊背——那是从前在董事会上拍板时才有的架势。
她张了张嘴,终究只说了句:修远说得是。
周曼如的银步摇晃得厉害。她抓起帕子擦嘴,却擦出眼角的湿意。
时候不早了。林三姑扶着椅背站起来,按老规矩,该去园子里猜灯谜了。她冲沈昭昭招招手,昭昭,跟三姑去看看今年的灯,保准比去年的巧。
月光漫过雕花窗棂,落在《林氏宗谱》翻开的那页。夫妻同心四个小楷被镀上银边,像撒了把碎钻。
沈昭昭起身时,林修远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是极轻的、带着温度的一触,像在说:我在。
廊外传来仆人们搬花灯的动静,远远的,能看见丫鬟们捧着荷花灯、兔子灯往园子里去。
周曼如站在阴影里,望着那些晃动的灯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分明算好了,这盒月饼该让沈昭昭显得笨拙又无用,怎么就......
曼如?林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响起,走了。
周曼如打了个寒颤,慌忙跟上。
她经过沈昭昭身边时,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那是她从前最不屑的味道,此刻却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园子里的灯已经点亮了。
沈昭昭跟着林三姑往外走,听见林修远在身后低声说:等下猜灯谜,我帮你记着答案。
她回头,看见月亮正挂在廊角,清辉落进他眼里,像落了片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