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在穹顶之上那场关于“影子”与“真水”的顿悟,顿时在心湖投下巨石,激荡的涟漪尚未平息。而在殖民城另一端的尖端医疗中心无菌手术室内,一场关乎人类大脑深处“硅晶化丛林”的战役,正悄然进入攻坚阶段。
主角,是陈思邈和他手中无形的“利斧”。手术台上,静静地躺着李建国。深度镇静剂让他暂时远离了挖掘“故乡泥土”的狂躁,但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面容,依旧残留着精神风暴肆虐后的痕迹。复杂的生命维持系统和神经监测设备环绕着他,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揭示着他大脑深处那片顽固的硅晶化区域——位于海马体的核心记忆回路。
陈思邈站在主控台前,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眼中没有手术刀,没有缝合线,只有面前巨大的全息屏幕。
屏幕上,正以极其精细的三维可视化方式,呈现着李建国海马体的实时结构。正常的脑组织被渲染成柔和的、脉动着的暖色调神经网络。而那片硅晶化病变区域,则被清晰地标识出来——它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棱角分明的晶格结构,闪烁着不祥的、无机质的幽蓝色光芒,好像一片盘踞在温暖丛林核心的、顽固的、散发着寒气的“发光金属荆棘林”!正是这片“荆棘林”,扭曲了他的空间认知,将他困在了挖掘地球泥土的绝望执念里。
“启动‘伐柯者’系统。”陈思邈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内响起,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冷静决断。“‘伐柯者’系统启动。纳米机器人集群注入完成。导航锁定目标硅晶化区域。”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回应。屏幕上,代表李建国海马体的三维模型中,突然涌现出无数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柔和绿光的点。这些就是“伐柯者”纳米机器人集群,它们的名字取自《诗经》“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寓意遵循法则,精准行动。此刻,它们化身亿万微小的萤火虫,汇聚成一道绿色的光流,朝着那片幽蓝色的“荆棘林”汹涌而去!
可视化画面被放大,聚焦在病变区域边缘。微观视角下,硅晶化的神经元好似扭曲的、覆盖着冰冷金属棘刺的怪异树木,顽固地生长在原本柔软的神经组织上。绿色的纳米机器人集群扑了上去!它们没有蛮力冲撞,而是利用精密的分子切割工具和能量场共振技术,化身为最灵巧的樵夫,精准地“砍伐”着那些棘刺,剥离着覆盖在神经元上的异常硅晶结构!
屏幕上,幽蓝色的“荆棘”在绿色光点的“砍伐”下,一点点断裂、崩解、化为细微的数据尘埃被系统标记清除。绿色的“光流”所过之处,被禁锢的、原本柔和的暖色神经组织逐渐显露出来。
整个画面,好似在幽暗的丛林深处,一群微小的光之樵夫,正沉默而坚定地开辟道路,清除着那些阻碍生命流动的“异化之树”。清除过程缓慢而精细,需要极高的稳定性和耐心。
陈思邈全神贯注,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通过微控界面不断调整着纳米机器人的行动路径和能量参数,确保只清除病变,绝不损伤健康的神经突触。汗水浸湿了他无菌帽下的鬓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幽蓝色的“荆棘林”范围在逐渐缩小。当最后一处主要的硅晶化节点被彻底清除、化为数据尘埃消散时,屏幕上那片区域的幽蓝色光芒彻底熄灭,温暖的神经组织色彩重新占据了主导。
“硅晶化病灶清除完成。开始海马体记忆通路修复与刺激程序。”系统提示音响起。最关键的第二阶段开始了。
陈思邈深吸一口气,调出了一个特殊的程序模块。模块的核心数据,并非冰冷的医疗代码,而是一段经过复杂算法转化、承载着特定生物电信号模式的《庄子·齐物论》篇章——尤其是关于“庄周梦蝶”的哲学思辨。“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当他做梦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还在占卜梦的吉凶,醒来后才知道那是梦。而且只有彻底觉醒的人,才知道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这些蕴含深刻哲思的文字,被转化为极其精微、特定频率和波形的生物电信号序列。
“‘蝶翼’芯片激活。生物电信号载入…开始植入。”陈思邈下达指令。一枚只有米粒大小、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生物相容性芯片,通过微创导管,被精准地植入到李建国海马体中被清理出来的核心区域。芯片接触神经组织的瞬间,立刻开始工作。
它将那些承载着《庄子》哲思的生物电信号,恍若最温柔的光雨,持续地、轻柔地播撒向刚刚经历“砍伐”、正处于脆弱重建期的海马体神经回路。
屏幕上,代表海马体活动的光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和谐流畅的韵律脉动起来。那些刚刚摆脱了硅晶化枷锁的神经元,贪婪地吸收着这蕴含着古老智慧的“电信号之雨”,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
手术结束。李建国被送入特护病房进行深度恢复性休眠。清除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修复效果,尤其是对他那顽固妄想的影响,还需要时间观察。漫长的四十八小时等待。
陈思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监测中心,看着屏幕上李建国的脑波活动逐渐从深睡的平缓,过渡到浅睡的波动,再到接近苏醒的活跃状态。代表海马体的区域活动尤其活跃,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弹性的复杂模式。
终于,李建国缓缓睁开了眼睛。没有预期的狂躁,没有立刻叫嚷着要挖掘。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仿佛从一个极其悠长的梦境中归来,聚焦在病房纯白的天花板上。
几秒钟后,那曾经被痛苦和偏执填满的眸子,竟奇迹般地变得清澈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毁灭性的混乱和执念,似乎消失了。
“感觉怎么样,李工?”陈思邈轻声问道,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建国缓缓转过头,看向陈思邈。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直在挖…挖得很累…”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困惑,“…陈教授…有水吗?还有…有笔和纸吗?我…我脑子里好像有个东西…”
护士立刻递上水杯和电子画板。李建国喝了口水,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拿起电子画笔。他没有犹豫,直接在画板上涂抹起来。线条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变得流畅。他画的,不是臆想中埋藏地球泥土的矿洞,也不是殖民城的钢铁丛林。
他画的是一只“蝴蝶”。一只极其古怪、从未在任何现代地球图鉴上出现过的蝴蝶!它的翅膀宽大而华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金属质感的虹彩光泽,翅膀边缘点缀着好似古老蕨类植物孢子囊般的复杂纹路。触角细长,末端膨大。形态优美而…古老!
陈思邈瞳孔骤缩!作为顶尖科学家,他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瞬间认出,这只蝴蝶的形态特征,与他在一份极其冷门的古生物学资料中看到的、一种只存在于寒武纪早期地层化石中的、早已灭绝数亿年的‘原始鳞翅目昆虫’复原图,惊人地相似!那是地球生命演化长河中,蝴蝶最早的、模糊的远祖形态之一!
李建国,一个从未接触过古生物学的工程师,一个在开普勒星上出生成长的第三代移民,在清除了硅晶化病变、植入了《庄子》生物电信号后,苏醒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画出了一只只存在于地球寒武纪化石中的、早已灭绝的蝴蝶!
这绝非巧合!陈思邈震撼地看着画板上那只栩栩如生的“寒武纪蝴蝶”,又看向李建国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睛。手术清除了病变的“荆棘”,《庄子》的“蝶翼”芯片则在废墟上播撒下智慧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竟然唤醒了他基因深处、沉睡数亿年的、关于生命最初形态的遥远记忆?这不仅仅是神经外科手术的成功。这更像是一次对生命本源密码的惊鸿一瞥!一次跨越时空长河、连接生命起源的“梦蝶”!这名为“神经丛林樵夫”的手术,砍伐的不仅是病变的硅晶荆棘,更是劈开了认知的壁垒,让深埋于基因尘埃中的、关于“道”与生命起源的古老星光,得以重新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