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的密谈,全球油田的无声崩塌,月球上那仅够支撑20年的氦-3倒计时……这些沉重得好似星球重量的信息,在陈思邈通过加密信道传回国内时,林薇刚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上了北非灼热的土地。
她从“天宫x号”返回地球还不到48小时,时差尚未倒转,身体还残留着失重的虚浮感,就被一个紧急任务直接送到了撒哈拉沙漠边缘——她亲手参与设计、就像孩子般看着建成的“光明港”超大型光伏电站群。迎接她的不是熟悉的阳光反射下银光粼粼的壮丽景象,而是一片狼藉。
一场罕见的、提前到来的强沙暴刚刚席卷而过。天空还弥漫着尚未完全沉降的黄色沙尘,空气里充斥着干燥呛人的土腥味。视野所及,原本整齐划一、好像巨大银色棋盘的光伏矩阵,此刻变得满目疮痍。
大片大片的太阳能电池板被狂风掀起、扭曲变形,甚至被飞沙走石击穿,碎裂的晶体硅片像闪亮的泪珠,散落在灰黄的沙地上。支撑结构有的歪斜,有的干脆被连根拔起,倒伏在地。粗大的输电线路也被风沙扯断了几处,像垂死的巨蟒瘫软在地。整个电站,已经遭受了一场残酷的蹂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活力。
更糟糕的是,电站的监控中心报告,核心储能阵列在沙暴袭击下发生了局部短路,导致整个电站的输出功率暴跌了70%以上,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站内用电和向邻近的“光明港”新城部分区域供电。
“林工!您总算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顶着满头的沙尘,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一片歪倒的光伏板阵列后跑了过来。是贾马尔。几年不见,他黝黑的脸上刻上了更多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此刻充满了焦急。
林薇还记得他。当年在光明港建设初期,这个来自附近村庄的年轻人,凭着聪明好学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从最基础的搬运工做起,逐渐掌握了光伏板安装和维护的基本技术,成了当地工人的小头目。他代表着非洲这片古老大陆拥抱新生的希望。
“贾马尔,情况怎么样?”林薇的声音有些沙哑,是被干燥的空气和眼前的景象刺激的。她没有时间寒暄,目光快速扫过现场的惨状。
“糟透了,林工!”贾马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土混合物,急切地汇报,“沙暴太突然,风力远超设计标准!西区和北区是重灾区,超过40%的电池板受损或报废!储能阵列b组短路,工程师正在抢修,但备用件……缺口很大!最要命的是,”他指了指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镇轮廓,“新城医院!他们的备用发电机昨天刚出故障返修,现在全靠我们电站供电!如果储能阵列不能尽快恢复,或者主输出线路不能修好一部分,医院……最多只能撑到今晚!”
医院!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区,光明港新城医院几乎是方圆数百公里内唯一的现代化医疗中心。断电,意味着手术中断、生命维持设备停摆、疫苗冷藏失效……那是会死人的!
“立刻组织所有人手!”林薇瞬间进入状态,长途飞行的疲惫和时差被强行压下,工程师的冷静和决断占据了主导,“优先目标:第一,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医院供电线路畅通!第二,全力抢修储能阵列!第三,评估所有受损电池板,能修复的立刻修复,无法修复的集中清理!”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电站再次被注入了强心针,留守的中方工程师、当地工人,甚至附近闻讯赶来的村民,都自发地投入到紧张的抢修中。
林薇亲自带队负责医院供电线路的抢修。断裂的电缆需要重新接驳,被沙土掩埋的节点需要挖掘清理。沙漠正午的阳光毒辣异常,晒得人皮肤刺痛。汗水刚渗出就被热风蒸干,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风沙依旧没有完全平息,细小的沙砾钻进衣领、头发,磨得人生疼。
就在林薇和工程师们艰难地处理一段深埋沙下的关键电缆节点时,贾马尔带着一群村民跑了过来,他们手里抱着的不是工具,而是一捆捆新鲜的、宽大的棕榈叶。
“林工!你们这样不行!”贾马尔指着工程师们正在用专业绝缘胶带和热缩套管仔细处理的一个电缆接头,那个接头虽然暂时接上了,但暴露在风沙中依然非常脆弱,“下午还有风!沙子吹进去,再好的胶带也撑不住!会短路!”
不等林薇询问,贾马尔和村民们已经动作麻利地动起手来。他们先用干净的布(有的甚至是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小心地擦干净电缆接头和周围区域,然后,拿起那些宽厚坚韧的棕榈叶,像包裹婴儿一样,一层层、细密地缠绕在电缆接头外面。他们用柔韧的草茎或细铁丝将棕榈叶牢牢捆扎固定,手法熟练而富有韵律,显然是将生活中搭建简易棚屋的经验用在了这里。很快,那些脆弱的电缆接头,就被包裹成了一个个绿色的“粽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们以前盖房子,屋顶漏水就用这个法子临时挡雨挡风沙,很管用!”
贾马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冲开两道泥痕,“这样,至少能顶到新的防护套送来!”林薇看着这些就地取材、充满智慧的“土办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先进的绝缘材料短缺的困境下,这些朴实的棕榈叶,成了守护生命线的关键屏障。
依靠着工程师的专业抢修、当地工人的全力协助以及这看似简陋却极为有效的棕榈叶保护,通往医院的主供电线路在傍晚前终于被艰难地修复并加固完成。当监控中心确认医院的电力供应重新稳定时,现场爆发出一阵疲惫却由衷的欢呼。
夜幕降临,沙漠的气温骤降。白天灼热的风,此刻带着刺骨的寒意。电站的临时指挥所——一个用防水帆布搭起的大帐篷里,点着几盏应急灯。
林薇、几个中方工程师和贾马尔等几个本地骨干围坐在一起,啃着干粮,喝着热水。帐篷外,是工人们继续挑灯夜战、清理现场和修复轻微受损电池板的叮当声。沉默笼罩着小小的帐篷。白天的紧张和疲惫此刻沉淀下来,只剩下深深的忧虑。
贾马尔捧着热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帐篷外黑暗中闪烁的应急灯光。许久,他才用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缓缓说道:“林工……你知道吗?油井……我们那边的油井……全干了。”
林薇心头一颤,看向他。“以前……虽然日子也苦,但油田招工,大家还能去卖力气,换点钱,买粮食,送孩子上学……”贾马尔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着情绪,“现在……油井干了,像死掉的巨兽,躺在那里。油田的活儿……没了。好多村子……都空了,年轻人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林薇,又仿佛透过她,看向帐篷外那片在夜色中勉强修复、闪烁着零星微光的光伏阵列。“这个电站……光明港……现在是我们……我们附近所有村子……唯一的指望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大家在这里干活,挣的钱,能买粮食,能让村里的诊所买点药……能让孩子们……还能继续去新城那间用太阳能板供电的小教室上课……”
“它不能倒啊,林工……”贾马尔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也带着一丝倔强的希望,“它要是倒了……我们……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就像被风沙埋掉的枯井……”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风掠过帆布发出的呜呜声。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贾马尔粗糙的脸上,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他沾满沙尘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坚强的汉子无声的泪水,听着他哽咽的话语,日内瓦那份冰冷的20年倒计时报告,萨丁港的油污,迪拜沙漠里啃食油管的骆驼和孩子手中破碎的光伏板……所有的画面和数字,瞬间都有了最沉重、最具体的重量。
这不是遥远的危机。这是贾马尔们赖以活命的最后一道微光。这是非洲大地上,在旧能源枯骨旁,挣扎着点燃的、脆弱却不容熄灭的——非洲之光。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贾马尔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感受着那粗糙布料下传递出的、一个普通人在时代巨变中的恐惧与期盼。“放心,贾马尔,”林薇的声音在寒夜中异常清晰,带着工程师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我们在,光明港,不会倒。”
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工人的承诺,更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对无数像贾马尔一样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普通人,许下的誓言。保住这道光,比任何宏大的能源计划都更紧迫,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