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丁港扩建工程的巨大阴影下,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是这片钢铁丛林的永恒背景音。
林薇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和安全帽,眉头紧锁地站在一台关键的大型输油泵控制柜前。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金属灼热的气息,故障红灯像垂死野兽的眼睛,急促地闪烁着。
“怎么回事?”林薇的声音穿透噪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这台泵负责新泊位三分之一的原油输送,停摆超过半小时,整个港口的调度链都会被打乱。站在控制柜前的青年技工王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手指悬在那些老式的、布满旋钮和指针的表盘上方,微微颤抖。
他脖子上戴着一个银灰色的、贴合颈部的金属环——“智环”,龙国普及率极高的神经接入设备,此刻正发出微弱的、表示高速运算的蓝色流光。
“林…林工,”王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仿佛很久没有用喉咙真实发声,“智环…智环的分析模块被干扰了…参数…参数乱跳…我看不清…”
“智环被干扰?参数乱跳?”林薇心头一沉,立刻上前一步,“把智环的视觉辅助关掉!直接看仪表盘!”王磊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下意识地在智环侧面摸索着关闭键,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接触电子产品的老人。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聚焦在那些清晰刻度的指针和标识上,仿佛那些实实在在的金属、玻璃和油漆构成的表盘,是一堵无法穿透的、充满未知恐惧的实心墙。
“左边第三个表,压力读数!”林薇指着其中一个剧烈抖动的指针,厉声道。王磊的目光艰难地移过去,瞳孔涣散,嘴唇嗫嚅着:“红色…区域…警告?具体…多少兆帕?”
他试图用手指去触碰表盘玻璃,仿佛想确认那是不是一个虚拟投影。他习惯了智环直接将数据流注入意识,形成清晰、标注完美的三维模型。眼前这些需要他主动去“阅读”、去“理解”的物理实体,竟成了巨大的认知障碍。
看着王磊手足无措、几乎要被那跳动的指针逼疯的样子,林薇脑海中猛地闪过昨天傍晚的画面。
家里,柔和的光线下。女儿小雅的书桌前,她小小的脑袋上戴着同款的、更小巧的儿童型智环,淡淡的蓝光笼罩着她的太阳穴。她面前摊开的是作文本,题目是《我的妈妈》。
小雅只是闭着眼,似乎在“构思”。智环蓝光微微一闪,几乎是瞬间,她面前的平板屏幕上,一行行工整、华丽、甚至带着点煽情的文字瀑布般流淌出来,自动填满了作文本的电子模板区域。不到三秒,“完成”的提示音轻轻响起。
“妈妈,写好啦!”小雅欢快地摘下智环,把平板递过来。林薇接过,看着屏幕上那篇辞藻优美、结构严谨的作文,却下意识地翻开了旁边一本真正的、纸质的练习本。那是老师要求必须手写的生字练习。
本子上,小雅自己用铅笔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笔画僵硬,甚至带着涂改的痕迹,稚嫩得比肩刚学写字的一年级孩子,与她十岁的年龄极不相称。
林薇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一笔一划练字时的专注和手腕的酸胀感。那种通过肌肉记忆刻入骨髓的技能,似乎在智环带来的“便捷”中,正在女儿这一代人身上飞快地消逝。*
“王磊!看指针!刻度!数字!”林薇的厉喝将王磊从混乱中猛地拽回现实,也切断了她自己脑中的闪回。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技工张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王磊:“起开!指望不上你那‘聪明环’了!”
他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油污的手指,精准地指向压力表:“瞧见没?指针都他妈甩到红线外了!明显是卸压阀卡死,憋压了!赶紧去手动泄压!再磨叽泵就炸了!”
张师傅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王磊心上,也砸在林薇心上。王磊如梦初醒,脸上混杂着羞愧和惊恐,跌跌撞撞地跟着张师傅跑去处理泄压阀。危机暂时解除,输油泵尖锐的警报声在张师傅果断的操作下渐渐平息,但林薇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她环顾四周,巨大的工地上,许多年轻的技术员、操作工都和王磊一样,脖颈间闪烁着智环的微光。他们熟练地在虚拟屏幕上操作,指挥无人机巡检,分析智环回传的数据流,动作精准高效。
然而,当需要他们像张师傅那样,凭经验、靠眼力、用手感去直接面对一台复杂的、非智能化的机械设备时,一种肉眼可见的迟疑、笨拙甚至恐慌,就像瘟疫一样弥漫开来。
这不是王磊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实操恐惧症”——对脱离数字辅助、直接感知和操控物理世界的本能畏惧和技能缺失。在高度依赖智能设备的日常中,它可能只是带来不便;但在关乎安全、关乎效率、关乎无数人生命财产的庞大基建工程现场,这无疑是一颗颗深埋的定时炸弹。
林薇走到控制柜旁,手指拂过那些冰凉的、带着划痕的表盘。这些沉默的实体仪表,此刻在她眼中,像极了女儿练习本上那些歪扭的字迹,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在虚拟教室构建的便捷天堂里,人类某些赖以生存的“实感”之墙,正在无声地坍塌。而她们这些工程师,正站在坍塌的废墟边缘,脚下是名为“安全”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