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基地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萨丁港银行里那几支冰冷废枪的画面,连同实习生小王掰着手指头算乘法的窘迫,一同隔绝在外。地下空间的恒温微凉包裹住李明哲,却驱不散他心头那团名为“退化”的阴霾。
青少年的15.3%,小王磕绊的乘法,劫匪手中僵死的扳机…像碎裂的镜片,映照出同一个令人窒息的未来——硅基的触手延伸到哪里,血肉的根须就在哪里枯萎。
他没有去主控大厅找陈思邈,而是径直走向基地深处属于他的临时休息室。房间不大,陈设简洁,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嵌入墙壁的电子保险柜。桌面上,那个线条流畅、闪烁着幽蓝待机指示灯的银灰色“螭吻”头盔,静静地躺在防震箱里,好似蛰伏的野兽。
李明哲站在桌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头盔上。指尖仿佛还能回忆起它贴合头骨时的冰凉触感,太阳穴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也隐隐复苏。更清晰的是那种感觉——视野被数据洪流淹没,身体被无形丝线牵引,反应快如鬼魅,却也…非人。
他想起了银行里那些瞬间“死亡”的枪械。当静默场降临,电子扳机锁死,精密的杀人工具变成了沉重的废铁。如果当时他戴着“螭吻”呢?那超越人类极限的反应速度,会不会也瞬间凝固?
依赖越深,被剥夺时就越脆弱。这头盔带来的“超人”三分钟,代价不仅是头痛,更是在自己神经末梢安装了一个致命的开关。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电子保险柜。冰冷的金属门滑开,露出空荡的内部。没有犹豫,李明哲将装着“螭吻”头盔的防震箱放了进去,小心地推到最深处。接着,是那个书本大小的黑色控制盒。
最后,他顿了一下,从颈间摘下那枚陪伴他穿越黑海风浪、触手温凉的太极挂坠,也轻轻放了进去,压在控制盒上。金属与金属接触,发出细微的轻响。指纹确认,瞳孔扫描,三重加密锁死。
嗡——
保险柜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回原位,将里面的“超人”可能和冰冷的太极符,一同封存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他不需要一个可能随时被“静默”的超能力。他需要的是,当所有电子血液被抽干时,自己这身血肉筋骨里,还能榨出最后一丝引体向上的力气,还能用最原始的直觉扣动最机械的扳机,还能…思考。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千公里外,布鲁塞尔,欧盟议会大厦穹顶之下。巨大的环形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已经铅云压城。穹顶精美的宗教壁画俯视着下方激烈争论的人群,却无法带来丝毫神圣的慰藉。空气中弥漫着疲惫、焦虑和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无力感。
沃尔夫斯堡的烟尘虽散,“要面包不要算法”的泣血标语却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失业率曲线就是失控的过山车,一路飙升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即将破碎的家庭。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不能再沉溺于无休止的争论!”主持会议的议长敲击着法槌,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沙哑的疲惫,“汉堡的火焰警告我们!丁戈尔芬的眼泪在控诉我们!资本追求效率没有错!技术进步没有错!但被算法浪潮抛弃的人…他们的面包在哪里?!他们的尊严在哪里?!”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份厚重的、封面印着复杂算法符号和欧盟旗帜的法案文本上。
“《人工智能辅助社会救济与再就业保障法案》——或者说,‘智能低保’计划!是时候付诸表决了!”
“它将利用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算法,精准评估每一位失业者的技能潜力、地域流动性、家庭负担,动态匹配最合适的救济金额、最有效的在线再培训课程、甚至跨区域的低门槛工作机会!它将终结官僚主义的低效和资源错配!它将用算法的智慧,编织一张兜住所有人的安全网!”支持者的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是凝重的沉默和质疑的目光。
“安全网?还是数据的囚笼?”一位来自南欧、头发花白的议员站起来,声音洪亮却带着悲愤,“让机器来决定一个人该领多少救济金?该学什么?该去哪里?这和把灵魂交给算法审判有什么区别?‘要面包不要算法’!民众要的是工作!是尊严!不是被一台冰冷的机器‘精准施舍’!”
“尊严不能当饭吃!效率才能救命!”另一位西装革履、代表北欧高科技产业的年轻议员反驳,“看看我们的财政赤字!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传统救济申请!只有AI的算力,才能在崩溃前接住所有人!这是最优解!是唯一的现实选择!”
争论再起,好像困兽的咆哮。然而,当巨大的电子表决屏亮起,冰冷的蓝光映照着一张张或坚定、或犹疑、或绝望的脸时,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弥漫开来。汉堡的火焰灼痛了所有人,也烧掉了犹豫的空间。
赞成…反对…弃权…光点在屏幕上跳跃、汇聚。最终,一个刺眼的、代表了“多数通过”的绿色百分比数字定格在巨大的屏幕上:“法案通过。”
没有欢呼,只有沉重的叹息和如释重负的麻木。议会穹顶的壁画依旧沉默,仿佛在无声宣告:一个用算法配给面包、规划人生的时代,在血肉的绝望呐喊声中,被冰冷的逻辑正式加冕。
“长城”基地,陈思邈的独立分析室。
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外界的嗡鸣。陈思邈没有看布鲁塞尔表决的直播,面前的屏幕上只有两份并置的文件:左边,是李明哲刚刚提交的、关于封存“螭吻”头盔及控制盒的装备保管记录,状态栏清晰地标注着:
封存 - 最高权限锁定。
右边,是实时弹出的新闻快讯:
欧盟议会通过“智能低保”法案,AI算法将主导失业救济与再就业分配。
桌上,摊着实习生小王那份漏洞百出的手算草稿纸,旁边是那份触目惊心的青少年体质报告,封面上“引体向上合格率15.3%”的字样依旧刺眼。
寂静中,只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陈思邈拿起一支老式的钢笔,拧开墨水瓶,在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皮质实验日志上,写下今天的日期。
他沉默了很久,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墨水滴落,晕开一小团深蓝的云。然后,他落笔,字迹沉稳,却透着一股穿透纸背的沉重:【观察日志 - 第120项】“人类倾尽全力教会AI如何思考、计算、优化、甚至…‘理解’。却在每一个教会它的瞬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自己的思考。”
笔尖停顿。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层,看到了布鲁塞尔穹顶下那个冰冷的“通过”,看到了萨丁港银行里那几支僵死的枪,看到了李明哲锁进保险柜的头盔,也看到了小王面对基础乘法时茫然的双眼。
两个摇篮,正在孕育两种文明。一个在数据洪流中加速狂飙,一个在褪化的沙滩上搁浅喘息。我们,该走向何方?墨迹在纸页上缓缓凝固,一个无比沉重的问号,烙印在寂静的核心。
硅基的摇篮光芒万丈,血肉的摇篮却传来令人心悸的、根基腐朽的咯吱声。进化的歧路,在这一刻,被这行沉默的文字,钉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