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腹地的风卷着焦土碎骨，刮得陈九陵后颈生疼。
他背着昏迷的苏绾走出地脉裂缝，靴底碾过一具锁龙奴的残骨，脆响惊得栖息在断木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九口玄棺悬在头顶，像九轮凝固的黑月，不再旋转，连棺身的云雷纹都失了血色，倒像是在等什么——等他做个抉择。
“以血证名，以痛守心。”他低头盯着掌心的断矛残刃，那八个铭文不知何时从锈迹里钻了出来，烫得虎口发麻。
大楚太庙老卒的话在耳边打转，可此刻他更在意背上的温度——苏绾的呼吸轻得像片羽毛，腕间新刻的血痕被山风一吹，正渗着淡红的水。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解下外袍给她裹紧，身侧突然传来碎石滚动的声响。
棋魇童像团被揉皱的破布，从焦土堆里爬出来。
这盲童向来苍白的脸青得像鬼，眼窝里的星砂疯狂旋转，撞得眼眶四周都是血点子：“你杀了天元......可‘护心契’还没醒！”他突然抓住陈九陵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它在等一个人——一个宁肯疯魔也不删记忆的人！”
陈九陵蹲下身，单手扣住棋魇童后颈：“谁？”
“来了......他们要重立碑！”盲童突然尖叫，星砂溅出眼眶，在半空凝成细小的血珠。
陈九陵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抬头，荒原尽头腾起九道灰雾，等雾气散了，九座石碑赫然立在那里。
碑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正是《清心鉴》残篇化的“净心碑”。
每座碑前都跪着个锁龙奴残魂，披头散发，额角撞在石面上，血珠顺着碑面往下淌，嘴里念咒似的：“忘我......忘名......方可入道......”
陈九陵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见过玄清门的洗脑术，可从前只是抹去个体记忆，如今借着天元崩塌的乱流，竟要重启“集体遗忘工程”——等碑成，所有被唤醒的、被埋藏的、被诅咒的记忆都会被碾碎，包括苏绾正在数据化漂移的意识。
他刚要冲过去，胸口突然像被火钳子搅了一下。
萧氏战意从丹田翻涌而上，那是大楚镇北将军的残魂在躁动，上次情绪失控时差点夺舍，现在稍有波动就会......
“九陵......”
极轻的一声呢喃。
他低头，苏绾的手指正攥着他的衣领，指甲在掌心划出月牙印。
她昏睡中无意识地扯下发簪，在焦土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图腾——是古墓派秘传的“逆枢引雷阵”！
阵法残缺了三处节点，可那弧度他再熟悉不过，苏绾总爱把机关图刻在糖葫芦签子上逗他。
陈九陵喉间泛起甜腥。
他咬破食指，血珠滴在图腾缺口处：“小狐狸，你这是要我拿命填啊。”
最后一笔即将落下时，指尖突然被无形力量挡住。
萧承昀的残魂浮现在半空，往日清俊的面容枯槁得像张纸，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承煜......收手吧。”他伸手要碰陈九陵的额头，却穿过了去，“没有遗忘，就没有和平。
我宁愿世人不知我名，只要新楚能生。“
“和平？”陈九陵盯着那缕残魂，血顺着下巴滴在图腾上，“你说的是玄清门的和平，还是被抹去记忆的傀儡们的和平？”他突然笑了，笑得喉间的血沫溅在萧承昀脸上，“他们想记得爹娘的脸，想记得仇人是谁，你凭什么替他们忘？”
萧承昀的残魂剧烈震颤，像要被风刮散：“你会后悔的......”
“后悔？”陈九陵将断矛残刃狠狠插入阵眼，武意通玄瞬间运转。
他看见未来——第一步，阵法成，碑碎，苏绾的意识稳住；第二步，萧承昀在魂灭前引爆腰间残留的玉珏，碎玉会刺穿他的右肩；第三步，反噬如潮水，他的意识会坠入虚妄，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他扯开衣襟，撕下块布裹住苏绾的手，按在阵心：“小狐狸，借你机关共感一用。”
地脉深处传来闷雷。
陈九陵感觉有滚烫的岩浆顺着脚底往上窜，烧得经脉噼啪作响。
他咬着牙，看着九座石碑表面的铭文开始崩裂，锁龙奴残魂的念咒声越来越弱，直到“咔”的一声——最中间的石碑率先炸开，碎片像黑蝶般纷飞。
“成了！”棋魇童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
陈九陵却喷出一口血。
那血里裹着金丝，是归心意冻结的征兆。
他踉跄着扶住苏绾，看见一块碑芯残片滚到脚边，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护心契·第一誓：凡持契者，不得令一人失其所忆。”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行字。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心苏绾残片刺出的淡红印记。
远处，九口玄棺的棺盖突然同时轻颤，发出类似龙吟的嗡鸣。
“好啊。”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抬头望向天空，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那我就做那个不让你们安心忘掉的人。”
山风卷着碑灰掠过他的脸，九棺在头顶投下的阴影里，隐约有金光在流转。
谁也没注意到，其中一口棺材的铜环突然转动了半寸——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听见了他的话。
净心碑毁后的第三日，太行腹地的晨雾里，九口玄棺开始缓缓降落。
它们绕着陈九陵和苏绾躺下的山洞，慢慢围成一个圆环，棺身的云雷纹重新泛起血色，像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