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巅的风突然变了。
九口玄棺虚影旋转的速度陡然加快,金焰裹着白骨的魂桥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崩裂声——像是无数根锈透的铁链同时断裂,碎骨渣子簌簌往下掉,砸在祭坛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将军!”最先喊出声的是缄言婢,她素白的广袖被风卷得猎猎作响,指尖死死抠住祭坛边缘的镇魂兽纹。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抬头,这才看清那座连接阴阳的魂桥正从中间开始塌陷。
原本顺着桥身有序飘向太行山的大楚英灵们像被推下悬崖的枯叶,红着眼眶直往下坠,落地时连人形都散了大半,只剩半截甲胄、半柄断刀,见人便扑。
祭坛角落的回音狐突然发出尖啸,尾毛根根倒竖:“锚点!
锚点在她身上!“
所有人的呼吸在瞬间凝固。
陈九陵正用破阵矛挑飞一具扑来的校尉虚影,闻言猛转头——苏绾不知何时被无形之力托离地面,悬浮在祭坛正中央。
她的发带散了,墨色长发在风中乱舞,胸口那对本是淡粉的双生契纹此刻红得滴血,化作光柱直连魂桥最脆弱的断裂处。
每一道光纹流转,她的唇角就溢出一缕黑烟,像有人正从她身体里抽走什么。
“绾绾!”陈九陵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甩脱缠在腿上的残魂锁链,刚要扑过去,三具暴走的校尉虚影突然拦在身前。
这些本应护主的英灵此刻双目赤红,手中的环首刀砍得火星四溅——竟是被魂桥崩裂的戾气彻底侵蚀了神智。
他不敢用归心意。
上次在血祭坑试过,高武境的震慑力会像热油浇雪,把这些残魂炸得连轮回都进不了。
只能徒手接招,骨节相撞的闷响混着石阶碎裂的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眼角余光瞥见苏绾的指尖正在抽搐,每抽一次,魂桥就再塌半尺,他额角的青筋跳得几乎要爆开。
“别信弟弟......”
血影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飘来。
陈九陵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这是他第三次在危险关头听见这个女声,前两次分别是在西夏王陵的尸王棺和南海沉船的鬼火舱。
回头时,那道裹着血雾的女将虚影正握着半截断枪,枪尖上还挂着半片褪色的杏黄战旗。
“那夜调包,是他师父亲手割断脐带,喂了符蛊......”血影姬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琴弦,“你闻见没?
魂桥的火在冷。“
话音未落,整座魂桥发出轰然巨响。
陈九陵看见最前端的链环“咔”地崩成碎片,远方山坳里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全灭了。
缄言婢的眼泪“刷”地掉下来:“是云来村......阿婆昨天还送我山核桃......”
“火冷了七分。”灯守妪的盲杖重重敲在地上。
她摸索着站起身,枯树皮似的手悬在半空,掌心的火焰明明灭灭,“有人在抽魂炼气。”老妇浑浊的眼珠转向北方,“那味儿......是守魂人的香炉。”
陈九陵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三日前在玄清门密室搜到的残卷——“取万魂之精,炼无垢战魂,可破时空之壁”。
原来萧承昀所谓“护大楚遗脉”的幌子下,藏的是这种把英灵当炉鼎的邪术!
他猛地撕开缠在腰间的影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绾下方。
那些暴走的校尉虚影追着他的影子砍,刀锋在他背上划出血痕,他却像感受不到疼似的,轻轻托住苏绾后颈,把她放在影旗阵中央。
影旗上的镇魂咒文立刻泛起青光,暂时裹住她溢出的黑烟。
“绾绾,再撑一会儿。”他用拇指抹掉她唇角的黑血,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她,“这次换我替你扛。”
话音未落,魂桥又塌了一截。
陈九陵抓起破阵矛,反手插入自己左肩的箭疤——这是当年和先锋营统领共战北狄时留下的,箭簇至今还嵌在骨缝里。
鲜血顺着矛杆往下淌,在石阶上溅出梅花印。
他踩着崩落的骨渣踏上断桥,风灌进他的衣领,猎猎作响。
第一段魂链的镇守者是先锋营统领。
陈九陵隔着十步就认出了那身玄铁鱼鳞甲——甲胄右肩有个碗口大的缺口,正是当年替他挡下北狄狼首刀时留下的。
此刻统领的眼白全红,手中的陌刀上缠着黑紫色的戾气,刀风刮得陈九陵脸生疼。
他没有举矛。
反而扯下外袍,露出左肩狰狞的箭疤:“老周,那年雪夜突围,你说‘将军,我背你’,记不记得?”
统领的陌刀顿了顿。
陈九陵趁机伸手,指尖轻轻碰在对方甲胄的缺口上。“武意通玄·溯忆”发动的刹那,金芒从两人相触处炸开——雪夜,三十骑被两万北狄围在山谷,他和老周背靠背,他的矛挑飞二十杆狼旗,老周的刀砍断十三柄马腿。
最后老周替他挡了致命一刀,血溅在他肩甲上,笑着说:“将军,来世还给你当马前卒。”
“老周。”陈九陵的声音哑了,“现在就当是来世。”
统领眼中的红光一寸寸褪去。
他举起陌刀,刀尖触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整个人化作光点,融入魂桥。
第二段是骑射营的阿青。
陈九陵摸出腰间的骨哨——当年他亲手刻的,吹起来像鹧鸪叫,是骑射营的暗号。
阿青听见哨声,握着连弩的手开始发抖,最后连人带弩化作一片箭羽,飘向太行山。
第三段......陈九陵突然捂住心口,踉跄着跪在桥面上。
他能听见血脉在血管里轰鸣,像有团火从心脏往四肢百骸烧。
左眼的金纹不受控制地蔓延,掌心的龙纹浮起,烫得他几乎握不住破阵矛。
“血脉返照......”他咬着牙低笑,这是萧氏皇族的战魂在共鸣。
顺着那股灼烧感抬头,桥尽头立着块残碑,碑上的“兄”字被血锈糊了大半,却像有生命似的往他眼睛里钻。
指尖触到碑面的瞬间,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五岁的小承昀被黑袍老道拖进密室,铁钳夹断他手腕的血脉,玉珏被劈成两半。
孩子的哭喊声刺得陈九陵耳膜生疼:“阿兄......救我......”
画面戛然而止。
陈九陵跪在原地,额头抵着碑面,眼泪混着血滴在“兄”字上。
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喊:“承昀......你也是受害者......可你不能用更多命填你的恨!”
魂桥又塌了一截。
陈九陵抹了把脸站起来,破阵矛上的血还在往下滴。
他望着第四段魂链上那个手持降魔杵的身影,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玄清门地牢闻到的血腥味——和现在魂桥里的冷香,像极了。
“第六段......”他低低念了句,喉结动了动。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半块虎符。
符上的纹路突然亮了,映着桥尽头的血雾,照见更深处有个盘坐的身影。
那人右手只有两指,正捏着半支断香,香灰簌簌落在血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