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头的嘶吼在熔金城里炸开,黑焰顺着矛杆窜上九霄,将千丈穹顶染成炼狱般的赤黑。
戾气九陵的面容与陈九陵重叠,却比他多出几分扭曲的疯狂:“没有杀戮,你算什么将军?!没有复仇,你配称英雄?!”
双矛裹挟着能撕裂神魂的黑焰,如两把巨刃直取陈九陵头颅。
他单膝跪在碎骨堆里,背后焦黑的伤痕还在渗血,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直到矛尖离他眉心只剩三寸。
“嗡——”
破阵矛插入地面的位置突然荡开一圈透明波纹,像块无形的镜面撞碎了黑焰。
陈九陵后颈的血脉突突跳动,识海里那团被三股意境淬炼出的金光自动翻涌,竟顺着他的指尖钻进地下。
黑焰触及波纹的瞬间发出尖锐的嘶鸣,如沸油泼雪般簌簌溃散,连带着戾气九陵的巨影都被震得踉跄后退。
“归……归心意?”陈九陵低喘着摸向心口。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团曾被戾气压得奄奄一息的光团此刻正膨胀成一轮小太阳,在识海最深处缓缓旋转,每转一圈,他破碎的经脉便被温养一分。
原来这就是“归心”——不是斩灭所有杂念,而是让最纯粹的念头成为护心甲。
“爹爹说,将军要踩着骨头登顶!”
童稚的嗓音从两人中间炸开。
陈九陵抬头,见血城童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手里举着根比他还高的小矛,矛尖正颤巍巍戳向他咽喉。
孩子脸上的青铜面具泛着冷光,可眼底却有水光在晃,像极了他七岁那年被族中长辈扔去乱葬岗时,强忍着不掉的眼泪。
“可我也记得,”陈九陵慢慢站起身,天罚雷还在劈他后背,却劈不灭他眼底的温软,“娘亲说——将军要护着脚下的百姓。”他伸出手,没有去挡那根小矛,只是用归心意轻轻拂过孩子发顶。
“咔”的一声轻响。
青铜面具从中间裂开,露出底下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
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怀里却还紧抱着块发黑的炊饼——那是他十二岁在街头讨饭时,老七偷偷塞给他的,说“吃了这个,咱们就是兄弟”。
“大哥哥骗人……”孩子吸了吸鼻子,小矛“当啷”落地。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似乎想碰陈九陵脸上的血,却在触到归心意的瞬间化作万千光点,融入陈九陵掌心那堆旧物里。
虎头佩被光点一激,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极了母亲当年哄他睡觉时摇的铜铃。
整座血城开始剧烈震动。
骸骨堆成的城墙裂开蛛网状的缝隙,熔金河的浪头砸在岸上,溅起的金珠落进裂缝,竟在墙内照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大楚百姓的姓名,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妇,每一笔都刻得极深,像是用指甲抠进去的。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戾气九陵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的身体开始透明,露出底下与陈九陵完全相同的骨骼,“我就是你!是你不敢承认的真相!”他一把撕开胸膛,黑血喷溅如注,露出那颗在黑焰里跳动的心脏——上面用金线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玄清门门主、鬼面盟首座、当年屠了萧家满门的监军……每个名字都渗着血,像要从肉里挣出来。
“看看这些血债!哪一个不该偿?!”
陈九陵望着那颗黑心,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老七被乱箭射穿的胸膛,想起阿砚在火海里攥着他衣角喊“哥”,想起母亲最后用身体给他挡刀时,说的那句“阿煜,活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铠甲扣——那是老七咽气前硬塞给他的,说“替我看眼太平盛世”。
“他们都该偿,”他拾起破阵矛,矛尖的寒霜竟自行退去五寸,露出底下温润的血光,“但不是由一个疯子来偿。我要的是清明天下,不是再造一座血城。”
戾气九陵的瞳孔骤缩:“你要做什么——”
陈九陵没有回答。
他将矛尖抵住自己心口,望着戾气九陵扭曲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要这身躯,我让给你。但记住——它流的血,从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话音未落,他猛然前刺。
破阵矛没入胸膛三寸,鲜血顺着矛杆往下淌,在碎骨堆里洇出朵妖异的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
熔金城的震动停了,天罚雷悬在半空,连戾气九陵脸上的癫狂都凝固成了震惊。
陈九陵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看见戾气九陵眼底翻涌的不甘,能感觉到归心意的光团正顺着矛杆钻进黑心,将那些刻着血债的名字一点点融化。
“九棺认主,不认暴君。”
苍老的声音在虚空中炸响。
陈九陵抬头,见心棺守者不知何时立在熔金河畔,白须白发被金光镀得发亮。
老者抬手轻点,陈九陵心口的伤口瞬间愈合,连血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戾气九陵的身影开始透明,黑焰被归心意撕成碎片,每片碎片里都飘出一丝纯净的武意,像游鱼般钻进陈九陵眉心。
“你离真相,只剩一步——”老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那一夜点燃烽火台的,不是敌将,是你们最信任的人。”
陈九陵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想起大楚灭国那晚,他在前线接到八百里加急,说皇城烽火台被点燃,敌军已破城门。
可后来他带着残兵杀回去时,看见的却是满地楚旗,和被砍断的传信鸽脚环——原来不是援军来迟,是……
“轰——”
幻境突然崩塌。
熔金城像被捏碎的陶俑,碎成金粉簌簌下落。
陈九陵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回到祭坛。
月光从穹顶的裂缝漏下来,照在苏绾苍白的脸上。
她额角全是冷汗,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手还紧紧攥着那面影旗——刚才在幻境里,他就是循着影旗的震颤听见了她的心跳。
“绾绾。”他轻声唤,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
苏绾的睫毛颤了颤,却没醒。
陈九陵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旧物正泛着暖光,虎头佩上的纹路竟比之前清晰了几分——九棺,认主了。
祭坛中央的青铜棺突然发出轻响。
陈九陵抬头,见棺盖上的九道刻痕正缓缓发亮,像九颗星子落进人间。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而那个“最信任的人”的名字,正随着这力量在他识海里翻涌,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
“我要查到底。”他对着苏绾的睡颜轻声说,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谁,背叛了大楚。”
话音刚落,祭坛的猩红光芒突然开始消退。
陈九陵猛然睁眼,气息粗重如风箱,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襟。
他望着身侧还在昏迷的苏绾,又看向重新归于平静的青铜棺,喉结动了动——刚才幻境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九棺残片在棺底微微震颤,发出只有摸金者能听见的轻鸣,似在说:该醒了,将军。
真相,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