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陈九陵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中衣全被冷汗浸透。
破庙外的篝火早熄了,只剩几星余烬在风里苟延残喘,映得岸边那柄破阵矛泛着幽光——矛尖垂落的血珠已凝成冰珠,像串暗红的玛瑙,正“啪嗒”坠进泥地。
“苏绾。”他低唤一声,转身跪到草堆边。
昏迷的姑娘蜷成团,睫毛上凝着薄霜,唇色白得近乎透明。
陈九陵指尖搭上她腕脉,寒髓珠的凉意从掌心透进去,却触到一股黏腻的暗涌——那是冥萤残念,正顺着她识海脉络啃噬,连寒髓珠的灵力都被裹着往深处拽,在她额角烙下团青黑印记。
“咳。”
草堆另一侧传来轻响。
蛊哑童不知何时爬到了火堆旁,膝盖上堆着湿漉漉的贝壳,指尖沾着泥,正快速拼出暗码。
陈九陵凑近时,贝壳组成的字迹还在渗着水:“她梦里总提‘红袖唱灯’……沉月湖志里写过,那是‘霓裳舸’上的曲子。”
“霓裳舸?”陈九陵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苏绾曾说过,那是百年前沉月湖的花船,载着乐姬唱遍二十四桥,后来连人带船沉进湖底,再没靠过岸。
可此刻他顺着蛊哑童的目光望过去——浓雾里,朱栏画栋的轮廓正缓缓浮起,飞檐上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竟真像艘从画里游出来的船。
“老东西。”陈九陵扯下身上狐裘裹住苏绾,将她小心放进背篓,“你挑的时辰倒巧。”他摸出怀里半块青铜引,那是从白砚舟那儿抢来的“引水令”——玄清门的破阵手札里写过,这玩意儿能引沉湖旧船靠岸。
老艄公立在船头,青衫洗得发白,竹篙点水的动作机械得像被线牵着的傀儡。
陈九陵刚踏上甲板,脚下木板突然发烫,纹路顺着他靴底往上爬,像活了的经络。
蛊哑童猛地拽他衣角,小手指向舱壁那面铜镜——镜中倒影里,十岁模样的自己正抱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往舱门深处走,红裙角沾着泥,却笑得脆生生的。
“不是幻觉。”陈九陵按住蛊哑童发颤的肩,他能感觉到甲板下有股力量在翻涌,像条沉睡的蛇被惊醒了,“是时间褶皱。”
话音未落,舱厅中央的烛火“轰”地窜起三尺高。
红衣女伶不知何时坐了琵琶前,云鬓上的步摇随着弦动轻晃,唱的正是《霓裳羽衣曲》第一折。
陈九陵瞳孔骤缩——这调子他在苏绾的噩梦听过,当时她攥着他手腕哭,说血洗古墓派那晚,玄清门的人就是弹着这曲子,把她师父的尸首装进棺材。
苏绾在背篓里剧烈抽搐,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正滴在“红袖唱灯”四个暗纹上。
陈九陵扑过去要抱她,却被一道无形屏障撞得踉跄——屏障上浮着金漆符文,是古墓派的“锁魂阵”,专门困活物的。
“操你娘的玄清。”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反手按在身后屏风上。
那是件褪色的宫装,金线绣的牡丹早被虫蛀得斑驳,可指尖刚触到布料,武意通玄的能力如潮水般涌来——他看见柳含烟跪在雨里,怀里抱着昏迷的小苏绾,玄清掌门撑着油纸伞站在她面前,声音温得像春风:“含烟,把盟书盖了印,我保你们一门周全。”可柳含烟的眼泪砸在泥里,把“周全”两个字泡得稀烂。
“铮——”
琵琶弦突然绷断一根。
女伶抬起头,眼眶里钻出细如发丝的银线,正顺着屏障缝隙往苏绾眉心钻。
陈九陵咬碎后槽牙,抽出腰间短刀割破掌心,血珠溅在宫装残片上,强行共鸣“悲音蚀骨意”——前世大楚兵败时,他带残军退到雁门关,有个老乐师吹着哀笛断后,那调子能让敌人想起故去的爹娘,哭得拿不稳刀。
此刻他逆着那股悲意,从喉咙里滚出段低沉的“葬军谣”:“将军百战裹尸还,白骨何须桑梓地——”
银线触到音波的瞬间炸开,女伶的琵琶“哐当”坠地,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铜丝。
老艄公终于转过脸,皱纹里凝着霜,竹篙在水面点了点,第二层舱门“吱呀”开启。
楼梯上的锈迹混着血,每阶都嵌着枚带血的指纹。
蛊哑童蹲在台阶上,用骨粉拓印,抬头时眼里全是震骇——那是两排重叠的小掌印,大的是柳含烟,小的是苏绾,指腹的茧子还带着练机关时磨的伤。
“当年她们入门时发的誓。”陈九陵喉咙发紧。
他把苏绾轻轻放在角落软榻上,破阵矛往地上一抵,“要试她,先过我这七步。”
第一步落下,身后的光影突然扭曲。
十岁苏绾的笑声从头顶飘下来:“姑母你看!这齿轮转三圈就能开暗格!”柳含烟的声音温温柔柔:“小绾莫急,机关要慢慢来。”陈九陵脚步顿了顿,矛尖在台阶上凿出个小坑——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回响,像擂在战鼓上。
第二步,第三步……第七步踏稳时,楼梯尽头的阴影里浮出道白影。
那影子左臂泛着青铜冷光,手中握着支断裂的青鸾簪——正是柳含烟从不离身的信物。
她的唇对着虚空轻启,声音混着风声钻进陈九陵耳朵:“妹妹,你终于来了。”
江风突然转急,吹得舱门“砰”地合上。
陈九陵望着白影身后更深处的黑暗,那里有石棺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棺盖上的纹路像在呼吸。
他摸了摸腰间的破阵矛,突然笑了,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来都来了,总得把该问的问清楚。”
苏绾在软榻上动了动,睫毛颤得像要抖落千年的梦。
陈九陵弯腰替她理了理被角,指尖触到她后颈那团青黑印记,烫得惊人。
他抬头望向楼梯尽头的白影,眼里的赤金光芒渐盛——这船他拆定了,不管里面藏的是鬼是妖,是十年前的血还是三百年前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