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云州春寒未退,山野间雾气氤氲,仿佛天地仍在沉睡。
听风谷密室内,烛火摇曳如诉。
闻人芷指尖轻拂竹筒,取出那封刚截获的密信,目光一凝,字迹虽简,却如惊雷炸于心间——
“沮授夜访垦荒渠,神色震动,恐已心动。”
她眸光微闪,玉笛无声滑入袖中,转身便走。
步履轻悄,却步步生风。
议事厅内,赵云正立于沙盘之前,手中执笔,在《云州新政纲要》上勾画最后一道条陈。
灯火映照下,他眉宇沉静,神情专注得近乎冷峻。
这份纲要,是他以现代治理理念为骨、结合汉末民情为血肉,耗时七日推演而成的治世蓝图:均田赋、兴水利、设义学、立监察、废私兵、统市易……每一条皆直指乱世病根。
“公子。”闻人芷走入,声音清冽如泉,“消息确凿,沮授亲赴柳溪原,暗察三日,归后彻夜未眠,今晨遣散门客,似有决意。”
她顿了顿,机不可失。”
赵云搁笔,指尖轻叩案角,久久不语。
窗外,风过渠水,潺潺如诉。
良久,他才缓缓摇头:“强请则失其心,利诱则辱其志。沮授非寻常谋士,他所求者,非权位,而是天下可安之主。”他抬眼,目光如星火燃于深潭,“我要他主动登门——不是为我招揽,是为万民择主。”
话音落下,他提笔蘸墨,写下“廖化”二字,命人召之入帐。
“将《云州新政纲要》誊写十卷,不必送至官衙,只分发周边书院、乡塾、寒门讲舍,尤其要送到那些闭门着书的老儒手中。”赵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我要让天下知道,这世间除了刀兵割据,还有一条新路。”
廖化领命而去。
五日后,晨雾未散,营地外马蹄声稀,唯有一布衣书生缓步而来。
他青巾裹发,麻履沾泥,背负一卷旧书,身形瘦削却不显羸弱,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呼吸绵长如渊底潜流。
守营士卒见其无牒,正欲阻拦,那人只淡淡一句:“吾乃田畴旧友,有要事求见赵将军。”
闻人芷正在辕门外巡视,闻言抬眸一瞥,心头微震。
此人看似寻常,然足踏地脉之际,肩不动、膝不曲,气息隐合天地节律,分明是养气多年的高人。
更奇者,他双目清明如鉴,望向营寨的眼神,不带一丝敬畏或试探,倒像是在审视一座城池的根基是否牢固。
她当即亲自引路,将其带入偏帐。
帐内陈设简朴,唯墙上一幅《田亩均赋图》悬挂正中,线条清晰,数据密布,标注着各县田亩实测面积、人口配额、税赋比例,甚至细至“贫户减免三级”“孤寡免役”等条文。
书生落座,不饮不言,目光死死锁住那幅图,足足半炷香时间,纹丝未动。
终于,他开口,声如古井泛波:
“此策若行,州郡官吏何存?”
赵云端坐对面,亲手为他斟上一盏粗陶茶碗,热气袅袅升起。
“官吏当如渠水,”他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导之而非堵之。百姓富,则国强;国强,则敌不敢犯。若官吏只为豪强看门护院,那不如掘土填渠,换个会流水的石头。”
书生眼神微动,似有波澜掠过。
片刻后,再问:“若豪强抗税,将军可敢斩之?”
赵云抬眼,目光如刃,直刺人心。
“昔年董卓焚城,民哭于野;袁术奢宴,狗屠佩紫绶。皆因纵容权贵,视黎庶如草芥。”他冷笑一声,从案下抽出一份黄绢册子,重重拍在几上,“巨鹿境内,十七家豪族私占良田逾三十万亩,匿户二万余,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明日,这份名册就贴在县衙门外,一张纸,一条命。”
书生猛然抬头,瞳孔骤缩。
他盯着那份名单,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帐内寂静如铁。
良久,他缓缓起身,整衣正冠,对着赵云深深一揖,脊梁弯曲,却不显卑微,反有种山岳倾覆般的庄重。
“在下沮授,字元直。”他声音低沉,却如钟鸣幽谷,“愿闻将军全策。”
赵云未动,亦未答。
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位曾让袁绍三顾而不肯屈身、曹操闻其名而叹“得此人可安天下”的智者,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眸中深不见底的光。
而是整个北方时局,悄然转向的起点。
但他并未急于挽留,也未立即展述宏图。
反而站起身,推开帐门,指向远处阡陌纵横的垦区:
“元直远来,不如先随我走一遭?春耕将始,有些事,亲眼所见,胜过万言书策。”
阳光破雾而出,洒落在新开的渠水上,波光粼粼,宛如金线织地。
而就在他们踏上小径不久,一名妇人跌跌撞撞奔来,跪倒在道旁,撕心裂肺哭喊之声划破晨空——
赵云脚步一顿。
闻人芷悄然退后半步,眸光微凛。
一场风暴,已在清流之畔悄然酝酿。
(续)
晨光洒落垦区,泥土翻新如墨,渠水蜿蜒似带。
赵云缓步前行,脚步沉稳,仿佛踏在大地的脉搏之上。
身旁,沮授负手而行,目光扫过田垄间正在整地的农夫,扫过新砌的引水石闸,也扫过远处那排以灰石垒成、形制奇特的工坊屋顶。
他眉头微蹙,眼中却有光流转——这不是寻常屯田之策,而是某种秩序的雏形,正从荒芜中拔地而起。
“将军治民,竟不倚豪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入土。
赵云未答,只抬手一指前方道旁跪伏的身影。
那妇人披发跣足,面如死灰,怀中紧搂着一个五六岁幼童,哭声已嘶哑破碎:“青天大老爷!我夫早亡,留三亩薄田养母子二人,族叔赵五却仗势夺产,毁契焚籍,还将我兄长打得吐血昏厥……求将军做主啊!”
她话未说完,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鲜血混着尘土缓缓渗出。
闻人芷悄然上前一步,眼神冷峻。
她早已命人查访过此人背景——确系孤寡无依,族中本无权势,所诉之事极可能属实。
赵云静静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见波澜,心中却如寒潭倒映雷霆。
他曾是地质工程师,习惯用数据与逻辑丈量世界;可此刻他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人心才是最深的地层,唯有凿穿压迫的岩壁,才能引出清泉。
他没有说话,只是侧首,淡淡道:“黄忠。”
“在。”黄忠应声而出,身影如松立于晨风之中。
“带执法哨,持令符前往柳溪里赵五家,查其田契、税册、奴籍,若有隐匿强占,当场拘拿,押回候审。若抗法拒捕——”赵云语气陡然转冷,“格杀勿论。”
黄忠抱拳,转身便走,步伐迅疾如鹰扑兔。
沮授瞳孔微缩。
他一生阅人无数,见过太多所谓“明主”对豪强或依附、或妥协、或虚与委蛇。
可眼前这位少年将军,竟连调查都懒得敷衍,直接出剑斩向根基!
“将军……就不怕激起众怒,四境不宁?”他终于忍不住问。
赵云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乱自上生,不在下。百姓哭一声,天下颤三分;豪强反一次,不过狗吠篱边。”他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若畏之如虎,何谈均田赋、废私兵?元直,你要看的是我的政令,还是我的胆魄?”
沮授默然。
半日后,黄忠归来,铁靴踏地,甲胄染尘。
身后两名执法哨押着一人,正是赵五——平日里横行乡里的恶霸,此刻满脸血污,口中兀自咆哮:“你们敢动我?我舅是郡功曹!我要告到刺史府去!”
赵云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左右道:“录其罪状,公示七日,待审。”
随即,他引沮授进入营中工坊。
炉火熊熊,铁锤击打之声震耳欲聋。
刘老亲自迎出,满面油污却难掩激动:“将军,新式高炉已试炼三日,日产粗铁较旧坊多出六倍!此为‘水泥’制法图样,可用碎石黏土烧制成砖,坚固胜木石十倍,且成本低廉——将来筑城、铺路、建屋,皆可推广!”
他双手奉上两张图纸,墨迹犹新。
赵云接过,展开于案,指尖划过那些精确标注的配比与结构设计,如同指点山河。
“武力可开路,然治世需制度。”他抬头,直视沮授双眼,“我要建一个朝廷——寒门子弟不必攀附门第,只要通过考试,便可任官;工匠不再卑贱,其技可传子孙,其利可润家国。工商同税,律法如一,再无贵贱之别。”
帐内寂静如渊。
沮授僵立原地,须发轻颤,手中竹简几乎脱手。
他博览群书,熟读《周礼》《商君书》,可从未见过如此大胆构想——这不是辅佐明主争天下,这是要亲手拆掉千年来的殿基,重建一座前所未有的庙堂!
“此乃三代以来未有之变局……”他喃喃道,声音沙哑,“然,可行?”
赵云不语,只将《云州新政纲要》推至他面前,翻开其中一页——
“科举取士九条细则”赫然在目,连考期、分级、监考、糊名誊录皆有详述,宛如千年后制度重现。
夜深人静,偏帐灯火未熄。
沮授独坐灯下,反复研读,笔不停批,纸卷翻飞。
他越看越是心惊,越思越是震撼。
直至东方既白,鸡鸣破晓,他仍枯坐不动,眼中布满血丝,手中握着那一纸“工商同税令”,指节发白。
次日清晨,春雨初降,细密如织。
他步入主营,雨水顺麻衣滴落,却浑然不觉。
走到案前,解下佩剑,轻轻置于案上,金属轻鸣,响彻空帐。
“授一生所学,只为安天下。”他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今见将军志在革新,非争一州之地,而是重塑乾坤。从今日起,我为谋主,生死不负。”
赵云起身相迎,两人对视一笑。
窗外,春雨正润沃野千里。
而在那尚未开启的卷轴深处,一道墨线已悄然勾勒——
《云州赋役令》修订草案第一稿,静静躺在案角,封皮未启,却似蕴藏着足以焚尽旧世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