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子时。
金陵城西三十里,芦苇荡。
夜色如墨,连星光都吝于洒落。江风阴冷,裹挟着水汽,吹得大片芦苇沙沙作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一支由十数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一处野码头驶入长江主航道。
船上,盐商汪克用的心腹管事,正紧张地擦着额头的冷汗。
五十万斤私盐,三万斤铁器。
这任何一样,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都打起精神!过了崇明岛,就安全了!”管事压低声音,给手下打气。
船工们闷不作声,用力摇着橹,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船队行至一处江面开阔的水域时,异变陡生!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紧接着,从两岸的芦苇丛中,骤然冲出七八艘蒙着黑布的快船,如狼群般,恶狠狠地扑向了船队!
“水匪!是水匪!”
船队瞬间大乱,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些快船上的黑衣人,一个个身手矫健,手持利刃,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凶残的眼睛。
他们没有半分废话,几个起落间,便如猿猴般攀上了漕船。
手起刀落,惨叫声瞬间响起!
汪克用的管事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甲板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钱财……钱财都在船舱里!”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正是李祺的心腹李佑。
他一脚将管事踹开,眼中满是鄙夷。
演戏,也要演全套。
“少废话!弟兄们求的是财路,不是你们的狗命!”
李佑声音沙哑,刻意模仿着江湖人的粗鄙口吻。
“听说朝廷新开了什么‘探商司’,要断我们兄弟的活路?”
“今天就让你们知道,这长江是谁说了算!”
他大手一挥:“把船上的盐引,都给老子搜出来!烧了!”
手下们立刻如狼似虎地冲进船舱,一番翻箱倒柜后,却只找出了一部分。
“头儿,不对劲!盐引不全!”
李佑心头一动,这正是计划中的一环。
他一把揪起管事的衣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剩下的盐引呢?说!”
“在……在内舱的暗格里!别杀我!”
管事连滚带爬地打开暗格,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盒。
李佑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剩余的两千张盐引!
他看了一眼混战中“不小心”被砍断,飘落在甲板上的一角残破旗帜,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探”字,在火把的映照下格外清晰。
很好。
“撤!”
李佑一声令下,所有黑衣人不再恋战,带着那盒盐引,迅速退回快船,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江面上,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船队,和一群惊魂未定的船工。
……
翌日,奉天殿。
天还未亮,整个金陵官场,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彻底引爆。
“水匪劫掠官盐船队,两千张盐引被夺!”
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所有官邸的后院。
早朝的钟声刚刚敲响,文武百官踏入大殿时,便能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淮西勋贵一派的官员们,个个面带悲愤,眼神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而以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怀为首的浙东集团官员,则不动声色,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龙椅之上,朱元璋面沉如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下方。
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子朱标,依旧是一身太子蟒袍,身姿笔挺,神情淡然,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劫案,只是一阵拂过耳边的清风。
“启奏陛下!”
礼部尚书,淮西集团的骨干成员,侯爵李存义,第一个出列。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凄厉。
“陛下!昨夜,城西长江之上,发生惊天劫案!江南盐商汪克用的船队,遭水匪血腥劫掠,船上两千张盐引被悉数抢走!数名船工惨死!”
“此非寻常水匪所为!”
李存义高高举起手中一份带血的奏疏和一片残破的布料。
“此乃从劫案现场寻得之物!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探’字!正是太子殿下所设‘探商司’的标记!”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探商司?”
“怎么会是探商司的人?”
“难道……难道是为了垄断海贸,打压私商?”
议论声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紧接着,数名与淮西集团交好的御史立刻出班,跪倒一片。
“陛下!探商司自成立以来,行事霸道,早已引得天怒人怨!如今更是为了利益,勾结水匪,劫掠商船,与国贼何异?”
“盐引乃国之重器,关系国库收入与天下盐价!两千张盐引流入贼手,必将引发市场动荡,民心不安!”
“臣等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关闭探商司,彻查此案!给天下商人一个公道!”
“请陛下下旨,关闭探商司!”
“请陛下彻查太子监管不力之责!”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竟有近三分之一的官员跪地请命。
声浪滔天,矛头直指朱标!
这是赤裸裸的逼宫!
他们要借此案,一举摧毁朱标的开海大计,甚至动摇他的监国之位!
李善长站在队列中,看着这一幕,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
秦王旧部的官员们,更是趁机发难,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太子身上。
压力,如山海般压来。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没有看那些跪地哭嚎的臣子,目光只落在朱标的脸上。
他想看看,他的太子,要如何破这个死局。
终于,朱标动了。
他缓缓走上前,对着朱元璋躬身一礼。
“父皇。”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平静,没有半分慌乱。
“诸位大人的心情,儿臣可以理解。”
“两千张盐引被劫,事关重大,绝不可姑息。”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的质疑与诘难,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不过,仅凭一片来路不明的破布,就将罪名扣在探商司的头上,未免太过武断。”
“此事,疑点重重。”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
李存义立刻反驳:“真相?真相就是探商司的旗子落在了现场!太子殿下还想包庇吗?”
“包庇?”
朱标笑了。
“李尚书言重了。”
他再次转向朱元璋,朗声道:“父皇,为示公允,儿臣提议,成立专案小组,彻查此案!”
“此案既然牵扯到儿臣的探商司,为避嫌,东宫自当接受调查。”
“同时,案发于京畿之地,锦衣卫理应介入。”
“而盐引丢失,涉及官员监管,都察院亦责无旁贷。”
“故,儿臣恳请父皇下旨,由东宫、锦衣卫、都察院三方会审!共同查办此案!务必将幕后真凶,连根拔起!”
此言一出,原本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淮西集团的官员们,全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朱标会辩解,会愤怒,会推诿,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要求“三司会审”,甚至把自己都摆了进去!
这……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自信?
都察院的陈怀,眼中精光一闪。
他知道,太子殿下的反击,开始了。
朱元璋看着朱标,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终于透出一丝赞许。
好一个顺水推舟,好一个釜底抽薪!
看似公正无私,实则将调查的主动权,彻底夺了过去!
“准!”
朱元璋一锤定音。
“便由太子提议,成立专案组,东宫、锦衣卫、都察院共同主理!”
“朕给你十日时间!”
“十日之内,朕要看到真相!”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领命。
退朝之后,淮西集团的官员们聚在一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太子中计了!他以为三司会审就能脱罪?简直是自掘坟墓!”
“没错!只要我们咬死不放,这罪名,他就背定了!”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东宫的暖阁内,一场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蒋瓛一身煞气,立于堂下。
“殿下。”
朱标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沫,眼帘都未抬起。
“让你查的人,查到了吗?”
蒋瓛沉声道:“已锁定李祺心腹李佑及其麾下三百死士。劫案发生后,他们并未远遁,而是化整为零,藏匿于城中各处淮西勋贵的私宅之中。”
“很好。”
朱标放下茶杯,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传我将令。”
“不必去追查那两千张盐引的下落,那只是鱼饵。”
“给孤盯死那些人。”
“孤要的不是赃物,是人证!”
朱标抬起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金陵城的天空。
“这张网,孤已经织好。”
“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