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民的狂热,在拨通电话的那一刻,抵达了顶峰。
然后,在电话那头传来的第一句话里,被兜头浇灭。
没有省军区作战部。
电话被直接转到了省委总机,再由总机用一种近乎颤抖的语气,接驳到了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拨的号码。
“盘龙县的报告,我们收到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声音很清晰,很冷静,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却仿佛带着一种天然的压力,让李卫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我是国土资源部的韩雪。”
“中央专项调查小组,今天下午三点,抵达安河市机场。”
“你们要做的,不是请求武器。”
“是做好交接准备。”
李卫民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握着电话听筒,手臂僵在半空,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国土资源部。
中央专项调查小组。
这十个字,像十座大山,直接把他心里那个成立持枪民兵部队的疯狂念头,碾得粉碎。
这意味着,盘龙山金矿这件事,已经完全脱离了市、省两级的管辖,被中央直接接管。
也意味着,他们豁出命守住的这座金山,马上就要不属于他们了。
李卫民放下电话,失魂落魄地看着秦峰,那份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瞬间化为灰烬。
“小秦……”
“我们……好像白忙活了。”
秦峰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他将那份足以捅破天的报告,慢条斯理地叠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动作一丝不苟。
“县长,别急。”
秦峰的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
“人来了,才是博弈的开始。”
下午三点。
安河市机场。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领导迎接。
一辆极其普通的丰田柯斯达,安静地停在停机坪的角落。
秦峰和李卫民站在车旁,神情截然不同。
李卫民紧张得手心冒汗,衬衫后背都湿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秦峰则只是安静地看着飞机的舷梯,目光沉静如水。
舱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职业套装,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第一个走了下来。
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时,李卫民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不是锋利,而是一种纯粹的漠然,一种看透了太多人和事之后的绝对理性。
她手里只提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脚下半高跟的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固执的声响,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
这就是韩雪。
国土资源部矿产开发管理司副司长,业内以不近人情闻名的“铁娘子”。
她身后跟着几名同样气质精悍的随员,整个团队都散发着一种独属于京城部委的强大气场——高效、专业,并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简单的握手,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没有。
韩雪的目光在秦峰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李县长,秦助理,辛苦。”
“时间紧张,不在市里停留,直接去盘龙县。”
没有开大会,没有听汇报。
抵达盘龙县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后,韩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单独约见秦峰。
在一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简陋板房里。
韩雪将公文包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
她只是看着秦峰,目光带着审度。
“秦峰同志,二十四岁,华夏大学硕士,中央选调生。”
“你的简历,我看了。”
“很优秀。”
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完,立刻切入正题,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你最早发现了金矿,对吗?”
“谈谈盘龙山的地质构造。”
问题又快又急。
守在门外的李卫民听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秦峰却平静地迎着对方的目光,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盘龙山属于秦岭余脉的浅层变质岩系,主要由石英岩、片岩构成。金矿是典型的石英脉型金矿,品位极高。根据我们初步勘探,主矿脉……”
他的叙述清晰、准确,专业术语信手拈来,逻辑链条严丝合缝,完全不像一个学法律出身的文科生。
韩雪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
“当地水文情况?”
“降水充沛,但地表径流季节性差异巨大,十年九涝的根源在此。但深层地下水系丰富,如果进行钻探,足以解决未来矿区生产生活用水问题。”
“你们的合作社,我看过章程。股权结构的设计,考虑过法律风险吗?土地入股的合法性边界在哪?未来收益分配的税务如何解决?”
一个个问题,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向合作社模式最核心、也最脆弱的环节。
秦峰对答如流。
他甚至主动向前一步,将话题的掌控权,不动声色地握在自己手里。
“韩司长,除了黄金,我个人还怀疑矿区伴生有相当储量的稀土矿物。另外,如此大规模的开采,尾矿处理会是最大的环保难题,如果采用传统湿法堆存,一旦发生暴雨,很容易引发下游大面积的重金属污染。”
他将“稀土战略”和“尾矿环保”这两个未来十年才会被真正重视的议题,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
板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韩雪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遮住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异。
眼前这个年轻人展现出的战略眼光和知识储备,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县长助理的范畴,甚至超越了她见过的许多省级专业干部。
她终于不再提问。
她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
“秦峰同志,我欣赏你的能力。”
她将文件推到秦峰面前。
“但是,欣赏归欣赏,规矩是规矩。”
她的嗓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与平静,仿佛刚才的欣赏从未存在过。
“根据《宪法》第九条,矿藏、水流等自然资源,属于国家所有。”
“《矿产资源法》第三条,也明确规定,矿产资源的国家所有权,不因其所依附的土地所有权或者使用权的不同而改变。”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钉在桌面上。
这是国法。
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钢铁意志。
“韩司长。”秦峰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他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的意思,我懂。”
韩雪微微直起身子,秦峰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激烈的争辩,没有痛陈困难,更没有卑微的恳求。
“按照国家通行方案,”她决定继续说完,不给对方任何打断的机会,“由国家指定的矿业集团进驻,全面接管。对于你们的合作社,国家会给予一次性的土地征用补偿,并承诺解决部分村民的就业。”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像是在宣判。
“这是目前最合法,也是最公平的方案。”
合法。
公平。
秦峰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词。
前世,他亲手制定过无数份这样“合法”且“公平”的方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方案的本质,是一场温和而高效的“合法掠夺”。
一笔平摊到几十万人头上只够吃几个月饱饭的补偿款。
几个杯水车薪的就业岗位。
然后,金子挖完,央企离场,留给盘龙县的,只会是一座被挖空的山,一片被污染的水,和一群重新陷入赤贫的百姓。
他没有辩驳。
在法律条文上,他没有任何赢的可能。
他反而站了起来,对着这位“铁娘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司长。”
这个举动,让韩雪都愣了一下。
“法律是冰冷的,但人心是滚烫的。”
秦峰走到门口,拉开那扇简陋的木门。
午后并不算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也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广阔而贫瘠的群山。
“在会议室里谈法律之前,我想请您先看看这片土地上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板房,甚至传到了门外李卫民的耳朵里。
“我想请您看一本账。”
“一本法律条文之外,关乎几十万人未来生计的……人民账本。”
韩雪彻底愣住了。
她推了推眼镜,看着门外那个年轻却挺拔如松的背影。
她见过太多地方官员,为了利益,或哭或闹,或拉关系,或讲困难。
像秦峰这样,用如此平静又如此决绝的方式,邀请她这个京城来的调查组组长,去看一本虚无缥缈的“人民账本”的,他是第一个。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合上面前的文件,也站了起来。
“好。”
“我倒想看看,你的账本,要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