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公路的开工仪式,搞得比县里过年还热闹。
马彪花大价钱请来了锣鼓队,震天的响动从山谷这头传到那头,红色的鞭炮碎屑铺了满地,厚得能没过脚踝。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夹克,挺着油腻的肚腩,红光满面地在人群中穿梭,和每一个到场的头头脑脑勾肩搭背,俨然他才是盘龙县真正的主人。
高明就站在主席台的中央,一身纤尘不染的户外装备,双臂抱在胸前,俯瞰着这片喧嚣又土气的场面。
他享受这种被本地人众星捧月的感觉,又对这一切发自内心地轻蔑。
“开工!”
随着马彪一声嘶吼,第一辆满载水泥的重型卡车,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轰鸣着向工地入口驶来。
车轮刚要压过那条用石灰画出的开工线。
几道身影,毫无征兆地站了出来,拦在了卡车前面。
是王老三和他的村民监督小组。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里拿着纸笔和一个破旧的文件夹,和周遭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卡车司机一脚刹车,探出头来破口大骂。
“他妈的找死啊!滚开!”
一个五大三粗,脖子上戴着金链子的工头从旁边冲了过来,他是马彪最得力的亲信。
“干什么的!耽误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工头伸手就去推搡王老三。
王老三站得笔直,没动。
他身后几个年轻村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往前顶了一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按规矩,第一车料,我们要抽样检查。”
王老三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工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检查?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这车料有华通专家的合格证!滚开,别耽误老子发财!”
高明皱着眉走了过来。
他小心地绕开地上一块泥泞,站定在几步之外。
“老乡,我知道你们是好意。”
他的话听着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但是呢,工程有工程的规范,我们有专业的监理团队,这些材料都是合格的,你们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好不好?”
王老三没有理会他,只是拿起了挂在胸前的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刺啦一声电流音后,秦峰平静的指令传了出来。
“按规矩办事。”
“他不让查,你们就拍下来,记下来,然后放行。”
王老三松开了通话键。
他压下了胸口翻腾的火气,对那工头说。
“好。”
“我们不耽误你。”
“但你今天不让查验的行为,我们记下了。”
他对着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偏了偏头。
年轻人立刻举起那台老旧的傻瓜相机。
“咔嚓!”
闪光灯亮起,正对着工头那张错愕又凶狠的脸。
“你他妈……”
工头刚要发作。
“咔嚓!”
相机又对着卡车的车牌号来了一下。
“咔嚓!”“咔嚓!”
又是几下,对准了车上那些码放整齐,但拒绝开封查验的水泥袋。
工头彻底愣住了,他没见过这种阵仗。
打又不是,骂又被拍照。
他只能骂骂咧咧地挥手,让卡车开了进去。
监督小组的人,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从那天起,王老三的监督小组就成了工地上的一群“幽灵”。
他们不再上前阻拦,也不再和任何人说话。
他们只是远远地散布在工地的各个角落,像一棵棵沉默的树。
钢筋进场了,他们就远远地拍下吊装的画面,拍下钢筋的标签特写。
混凝土开始搅拌了,他们就拿出本子,一笔一画地记录下搅拌开始的时间,结束的时间,以及旁边公示牌上的配比参数。
他们的存在,像一根根看不见的芒刺。
让那些干活的工人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手上的动作都开始变形。
马彪在招待所的包间里,愤愤不平地向高明抱怨。
“高总,那帮泥腿子太他妈烦人了!跟苍蝇一样,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走!”
高明端着一杯红酒,不以为意地摇晃着。
“怕什么?”
“他们拍几张照片能顶什么用?又不是专业的检测报告,在法庭上连证据都算不上。”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别管他们,你让手底下的人加紧干,先把路基全部铺好!只要混凝土一凝固,谁还能把路挖开看?”
“到时候,木已成舟。”
与工地的喧嚣不同。
秦峰这几天,一次都没有去过现场。
他正在县政府的临时会议室里,和十几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村官开会。
这些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青涩,但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各位,我们盘龙县试验区,要‘试验’的,不仅仅是经济模式。”
秦峰站在白板前,上面写的不是工程术语,而是几个大字。
《土地管理法》、《环境保护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试验区法规宣传小组’的成员。”
“你们的任务,就是下到每一个村子,每一户人家,把这些国家的法律,把我们管委会新颁布的各项条例,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给老百姓听。”
“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享有什么权利,需要履行什么义务。”
“当每个人都懂得用法律和规则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们盘-龙县,才能真正站起来。”
秦峰在为脚下这片土地,注入最坚实的灵魂。
当天深夜。
整个工地都陷入了沉寂。
王老三带着一个身手最矫健的年轻组员,两个人借着月色,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刚刚浇筑好的一段路基旁。
白天热火朝天的工地,此刻死寂得可怕。
王老三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锤子,对着路基最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敲了下去。
“叩。”
一声闷响。
一小块还未完全凝固的混凝土块,应声脱落。
年轻人眼疾手快,用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厚布,一把接住,迅速包好。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片刻停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半小时后,秦峰拿到了这块还带着夜晚凉意的样品。
他没有送去县里或市里的任何官方检测机构。
他开着一辆最普通的桑塔纳,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休息的深夜,独自驶出了盘龙县。
汽车在漆黑的国道上飞驰,灯光撕开前方的黑暗。
他的目的地是省城。
他要去见的,不是什么建筑专家,也不是质检部门的领导。
而是一个绝对可靠,也绝对能让这份证据,具备最致命杀伤力的人。
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苏清瑶的父亲。
秦峰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份简单的质量检测报告。
他要的,是一份盖着法院公章,具备绝对法律效力,任何人都无法质疑,可以直接将某些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司法证据保全公证”。
鱼,已经将致命的毒饵,死死吞进了肚里。
现在,是时候,轻轻拉动那根看不见的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