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空呈现出一种疏朗的灰蓝色。
李长空未曾掩饰行踪,一队骁龙骑开道,秦王仪仗虽未全开,却也旗帜鲜明,簇拥着那辆玄黑色的亲王车驾,浩浩荡荡出了神京城,直往西郊的玄真观而去。
沿途无数目光窥探,各方的探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远远缀着,试图从这突如其来的行程中分析出秦王的意图,拜访一个早已被遗忘、沉迷修道的过气勋贵?这位杀伐决断的秦王殿下,行事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李长空端坐车中,闭目养神。他根本不在意那些窥探的目光,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此行,就是要看看,那位曾经的太子智囊,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玄真观坐落在一处清幽的山坳里,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钟磬之声隐约可闻,确有一番出尘之气。
车驾至观前停下,观门早已打开,一名眉清目秀、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小道童躬身等候,并无寻常道人见到亲王驾临的惶恐,只是不卑不亢地行礼:“无量天尊,观主已在静室等候王爷,请随小道来。”
李长空微微颔首,只带了四名亲卫随行入内,其余人马皆肃立观外,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将这座清修之地的宁静彻底打破。
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是僻静,最终,小道童在一处位于竹林深处的精舍前停下脚步,躬身道:“观主就在屋内,王爷请。”
李长空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两椅,一蒲团,一炉袅袅散发着清冷檀香的香炉,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太极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个身着青色道袍,头戴偃月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的中年道人,正背对着门口,负手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正是贾敬。
他的眼神不再有当年在太子府中运筹帷幄的精明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深邃,但在这平静之下,李长空敏锐的灵觉却能捕捉到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灼热。
贾敬的目光落在李长空身上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纵然他修道多年,自诩心静如水,但在面对李长空的瞬间,依旧感到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
那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长久身处尸山血海、掌控无数人生死而自然凝聚的气势,与他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仿佛一头洪荒凶兽骤然闯入了静谧的园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上前一步,依照道家礼仪,打了一个稽首,语气恭敬却并不谄媚:“贫道贾敬,参见秦王殿下。山野之人,疏于礼数,还望殿下海涵。”
李长空目光如电,在他身上扫过,淡淡道:“贾先生不必多礼,本王时间有限,不喜虚言。”
他径直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身姿挺拔如松,与这屋内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贾敬在他对面坐下,闻言并不意外,只是轻轻一叹:“殿下快人快语,一如当年在北境用兵,雷厉风行,既如此,贫道便直言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中流露出追忆与痛楚交织的复杂情绪:“殿下问当年之事……贫道隐遁于此,青灯黄卷八载,所为者,唯有此事耳!”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
“先太子李长泽,殿下之长兄,是何等人物?文韬武略,仁德兼备,胸怀四海,乃陛下最得意之子,朝野公认的帝国未来!”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更得名师调养,等闲寒暑不侵,怎会突然身染‘隐疾’,短短数日便药石罔效,溘然长逝?”
李长空面无表情,但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会偷偷给他带宫外点心,会在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挺身而出的兄长身影。那份早已被冰封的情感,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贾敬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继续道:“太子殿下薨逝前夜,曾秘密召见贫道,那时……他已极为虚弱,屏退了所有御医和宫人。他将这个……”
贾敬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个半块墨玉雕刻的龙形符印,质地古朴,边缘参差不齐,似是另一半被强行掰断,“交给了贫道。”
李长空目光一凝,那墨龙符印上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却让他感到熟悉亲切的气息——正是兄长李长泽的。
“此乃潜龙令。”
贾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击在寂静的室内,“凭此令,可号令太子殿下倾尽心血,秘密培养的一支力量——潜龙卫,他们或潜伏于朝堂各部,或行走于江湖市井,或远遁于边塞异邦……他们是太子殿下为将来整顿朝纲、扫除积弊所准备的暗刃与耳目。”
“殿下临终嘱托,命贫道……暂代执掌此令,暗中蛰伏,非到时机成熟,绝不可轻动,他要贫道……查出真相,若他之死并非天意,则……则需觅得明主,助其……肃清奸佞,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贾敬已是眼圈微红,声音哽咽,八年的隐忍与痛苦,在这一刻几乎决堤。
李长空心神一凝,潜龙卫,他麾下的势力曾在北境接触过这个势力,不过因为没有发生冲突,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居然是太子皇兄留下的势力。
“所以,你查到了什么?”
李长空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却能发现一丝极其细微的沙哑。
贾敬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情绪,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贫道不敢辜负殿下所托!八年来,借助潜龙卫零星传递来的信息,结合贫道自身的人脉与推断,抽丝剥茧,确实发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蛛丝马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斤重量:
“殿下可知,当年为太子诊脉、最终断定其为罕见急症的三位太医中,有两人在太子薨逝后一年内,先后‘意外’身亡?一人坠马,一人家中失火!”
“殿下可知,太子发病前几日,曾与二皇子于御书房内因政见不同发生过激烈争执?当夜,太子便感身体不适。”
“殿下可知,太子妃母族的一名旁支子弟,在其病重期间,曾与忠顺亲王府上的长史过往甚密?而忠顺亲王……可是龙首宫那位最忠实的……看门之犬!”
“殿下可知,江南甄家——那个与贾家联络有亲、富可敌国的甄家,在太子病逝前后,曾有一笔巨额的、来源不明的金银,通过数层周转,最终流向了……一个与五皇子母族关系密切的边军将领麾下。”
一个个名字,一桩桩线索,从贾敬口中吐出,如同一个个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李长空的耳中。
二皇子!忠顺亲王!五皇子母族!江南甄家!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而将这些线索隐约串联起来的,最终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座神京城内最尊贵、最压抑的宫殿——龙首宫!
那位虽然退居幕后,却依旧让当今陛下如芒在背的太上皇!
李长空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那可是他的亲孙子啊!
“皇家无情啊。”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如何围绕着风华正茂的兄长悄然织就,阴谋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那些看似偶然的争执、意外的死亡、隐秘的金钱往来……背后都闪烁着冰冷的杀机。
他的兄长,那个光风霁月、胸怀天下的太子,竟是被这样一场肮脏、卑劣、牵扯了无数利益的阴谋活活吞噬的。
“贫道所能查到的,仅有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
贾敬的声音充满了无力与愤懑,“每一条线索都指向了庞然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贫道……贫道无能!潜龙卫虽强,却也难以真正渗透进那些核心之地,即便查清了,以贫道之力,以潜龙卫之力,又如何能撼动那等存在?如何能为太子殿下报仇雪恨?!”
贾敬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长空,那眼神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与恳求。
“直到殿下您回来了!您以赫赫军功强势归来,手握重兵,圣眷正浓,您……您还是太子殿下生前最惦念、最护佑的弟弟。”
扑哧——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起。
李长空身下那张坚硬的梨木椅扶手,竟被他无意识中骤然发力的手硬生生捏得裂开,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渗出几滴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至极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刹那间,精舍内温度骤降,墙壁上那幅太极图无风自动,剧烈摇晃,桌上的香炉嗡嗡作响,炉中的檀香瞬间熄灭,窗外竹林的婆娑声戛然而止,仿佛连风都被这股可怕的杀意所冻结。
四名守在门外的亲卫脸色剧变,手瞬间按上了刀柄,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屋内。
贾敬首当其冲,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他骇然地看着李长空,只见对方面容依旧冷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却翻涌着如同九幽地狱般的猩红风暴!
那里面蕴含的愤怒、悲痛、以及那种要将一切仇敌碾碎成齑粉的恐怖意志,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这一刻,贾敬毫不怀疑,若凶手就在眼前,这位秦王殿下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碎片。
“龙首宫……忠顺王……二皇子……五皇子……江南世家……”
李长空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在寂静的精舍中缓缓回荡。
“好,很好。”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木刺扎出的伤口,鲜血蜿蜒流下,那双猩红的眸子抬起,锁定在贾敬身上,里面的风暴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冰冷死寂。
“潜龙令,本王收了,从今日起,潜龙卫由本王直接掌控。”
“把你查到所有线索、所有怀疑对象、所有可能的证据,事无巨细,全部交给本王,继续你该做的事,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今日之事。”
他的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疑。
贾敬看着眼前仿佛彻底蜕变为一尊复仇杀神的李长空,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寒意,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仁厚太子的另一面——一种更为决绝、更为恐怖的毁灭力量。
他毫不迟疑,恭敬地将那半块潜龙令举起,奉上:“谨遵殿下之令!潜龙卫上下,愿为殿下效死!”
李长空接过那犹带着贾敬体温和兄长残留气息的墨玉令符,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几乎要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兄长的仇,他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