羑里的土牢总带着股陈腐的潮气,石壁上的青苔年复一年地长,把当年刻下的“囚”字晕成了一片模糊的绿。纣王坐在草席上,手里捏着闻仲派人从北海捎来的信,信纸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皱,墨迹却依旧倔强,是闻仲那笔力千钧的字,每个笔画都像他年轻时挥剑的力道,劈砍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石缝透进的光刚好落在“藏锋阵”三个字上,纣王的指尖在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直到把纸面蹭得起了毛。他想起三十年前,闻仲在鹿台跟他争论“人皇该修王道还是仙道”,那时老将军气得胡子直抖,说“仙神的天规管不了人间的麦熟”,他却只当是老顽固的迂腐。如今想来,闻仲的剑,原是早早就朝着“护人间烟火”去的。
“摘闭天机……”他低声念着,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笑纹里还沾着昨夜没擦净的麦糠——那是看守偷偷塞给他的“灵香麦”新磨的粉,说“西岐那边蒸的馍馍,甜得能粘住牙”。他捏起一点麦粉凑到鼻尖,一股清冽的麦香混着土牢的霉味钻进肺里,竟让他想起少年时在御花园种的那株麦子,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透过叶隙落在他手背上,暖得像母亲的掌心。
信上的字密密麻麻,闻仲把西岐的事写得细,连浅?带着妇人们在石缝种荞麦时编的歌谣都记了两句:“麦根扎得深,灵气藏得沉,仙神看不见,百姓暖全身。”纣王念着念着,忽然觉得眼眶发潮,他想起比干当年捧着《农桑记》跪在他面前,说“这才是人族的天书”,那时他嫌墨迹弄脏了龙袍,一脚踢翻了书案。
草席底下,那粒从西岐辗转送来的“灵香麦”种子不知何时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破了壳,正顺着石缝透进的光往上钻,根须在潮湿的草屑里织成细密的网。纣王小心翼翼地把它挪到更亮的地方,指尖碰到芽尖时,那嫩芽竟轻轻颤了颤,像在回应他的触碰。
“闻仲这老东西,连送封信都带着麦种。”他对着嫩芽笑,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是怕我在这土牢里忘了,人间还有能发芽的东西?”
信上写,姜子牙如今在西岐的田埂上教老农看“灵气墒情”,说“麦叶发蔫时,灵气该补了;麦秆过旺时,灵气得收了”,活脱脱一个农官的模样。纣王想起当年渭水河畔,那个直钩钓鱼的老道,说“只钓王侯不钓鱼”,那时他以为姜子牙要的是相位,如今才懂,他要的原是让仙术弯下腰,学着庄稼人的样子生长。
“变数……真是变数。”他把信纸往石桌上一拍,震得那株麦芽晃了晃,“封神榜列了百八十位神位,偏没算到,最后掀棋盘的,会是一把麦种。”
土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送早饭的老兵端着碗麦粥走进来,见纣王对着信纸出神,就笑着说:“先生今早气色好。昨儿西岐那边又送新麦种过来,说是能在石头缝里结果,我偷偷给您留了一把。”
纣王接过老兵递来的布包,指尖触到里面圆滚滚的麦粒,硬实得像颗颗小石子。“老兵,你说这麦子,能种到朝歌的城墙根下吗?”他忽然问。
老兵愣了愣,随即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咋不能?当年俺爹在战火里都能在弹坑里种出麦,只要土还在,人还在,麦子就能长。”他指了指纣王手里的信纸,“闻将军的信上说,西岐的娃娃都背着麦种上学,说要让天下的地都闻见麦香,这话俺信。”
老兵走后,纣王拆开布包,把新麦种一粒一粒摆在石桌上,摆成当年朝歌城的模样——鹿台的位置放了三粒,比干的府邸放了五粒,护城河的位置摆成一条线,最后在土牢对应的位置,放了那株发了芽的麦芽。
“你看,”他对着麦芽说,“就算困在这里,根也能往别处走。”
信上还说,伯邑考让各州的“护麦站”都挂着两面旗,一面画着麦穗,一面画着剑,说“麦穗能养人,剑能护麦穗”。纣王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剑,总爱佩在腰间,却从没想过,剑该为谁而挥。如今才懂,最锋利的剑,原是为守护那些弯腰种麦的人而亮的。
他忽然想起来,伯邑考小时候总爱蹲在他脚边,用麦秸给他编剑,说“父亲的剑该长在土里,这样敌人来了,麦浪就能把他们绊倒”。那时他只当是孩童戏言,如今想来,那孩子手里的麦秸剑,原是比他的青铜剑更懂得守护的真意。
石缝里的光渐渐斜了,照在石桌上的麦种上,泛着淡淡的金。纣王把闻仲的信纸折成一只麦船的模样,轻轻放在麦芽旁边,又把新麦种撒在“船”周围,像给船铺上了一层金浪。
“去吧,”他对着麦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麦叶,“告诉闻仲,告诉伯邑考,我这土牢里的麦芽,等着跟天下的麦浪汇合。”
土牢外传来练兵的呼喝声,是朝歌城墙上的守军在操练,声音里带着股生涩的劲。纣王知道,那些士兵里,定有偷偷练着“藏锋阵”吐纳术的,他们的枪尖或许还不够稳,但他们心里的麦种,已经开始发芽了。
他重新坐回草席上,看着石桌上那株麦芽。芽尖又长长了些,顶着一点嫩黄的叶,像只小手,固执地伸向石缝透进的光。土牢的潮气依旧重,石壁上的青苔依旧绿,但不知怎的,纣王觉得这囚牢里,竟有了点田埂上的意思——有光,有土,有正在生长的希望。
“等这麦芽长出麦穗那天,”他对着空荡的土牢说,像是在跟自己约定,“说不定就能闻见,天下的麦香了。”
远处的打更声传来,一下,又一下,沉稳得像农夫挥锄的节奏。石桌上的麦船静静躺着,周围的新麦种在光里泛着金,那株麦芽的根须,正悄悄穿过草席的缝隙,往更深的土里钻去,仿佛要把这土牢的墙,都扎成一片可以生长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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