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我不同意。”
红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常松的话。
女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糊涂二字。所谓的糊涂,不过是早就算清了利弊,却还给自己留的一剂麻药。红梅现在,连麻药都省了。
她怀里的小年还在努力地吮吸,小脸涨得通红,小手攥成拳头抵在她胸前。红梅低头看了眼儿子,又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丈夫。
“你看我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下地走三步就头晕,伤口还没长好。小年一夜哭五六次。这个家,经不起再多一个人折腾,更别说四个。”
婚姻的床上只能睡两个人,挤进来第三个,就是捉奸;挤进来一家子,就是拆迁。
她顿了顿,呼吸有点急。小年察觉到什么,松开乳房,哇地哭起来。红梅把他换到另一边乳房,动作熟练,但眉头紧锁——那边已经皲裂了,渗着血丝。
常松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房子小,你知道。”红梅继续说,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大娘来,住哪儿?打地铺?她是长辈,我们这么做是不孝。让她看着我们挤成一团,她心里就舒服了?这不是团圆,是给大家找罪受。”
有些亲戚就像化脓的伤口,你捂得越紧,烂得越深。唯一的愈合方式,是晾着它,哪怕会留下疤。
常莹站在门口。她脸上那点刻意的笑僵住了,嘴唇动了动。
亲戚帮忙就像临时停车,停久了就觉得车位是自己的,还得让你交管理费。
红梅的目光扫过常莹,又回到常松脸上:“而且,常松,咱们家现在是什么光景,你比谁都清楚。店里生意刚稳住,我没了收入,就靠你一个人。你姐借咱的钱,说好每月还250,这个月,是不是还没还?”
这话像根针,直接扎进了常莹的痛处。
“李红梅!”常莹尖叫起来,手哐当一声磕在门框上,“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累死累活伺候你,端屎端尿,你倒跟我算起这二百五十块钱了?!”
红梅不接常莹的茬,只看着常松。
“常松,我不是计较这250块钱。我是计较这个‘理’!当初你偷偷借给你姐一万块钱,不打声招呼就借了。有没有埋怨过你,我有没有跟你吵架?我只是让写个借条。欠债写借条天经地义,亲兄弟明算账,天王老子也是这样。借条上白纸黑字写着分期还。我们图她利息了吗?没有吧!我们是因为情分!可情分不是单方面的!她现在在这儿帮忙,我们管吃管住,我们也念她的情。这怎么能和还债混为一谈?如果帮忙就能抵债,那是不是以后所有欠债的,来家里干点活,债就一笔勾销了?”
红梅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得厉害。怀里的孩子感觉到了,不安地扭动起来。
亲情一旦谈钱,就像用手术刀切蛋糕,过程鲜血淋漓,结果谁也吃不痛快。
就在这时,院子哐当一声响。
张姐推开院门进来了。她穿了一件紫色的棉袄,袄子有点小,紧紧裹在身上,纽扣扣得费劲,中间那几颗绷着,随时要崩开似的。她太胖了,走路时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左手拎着一大塑料袋馓子,金黄色的馓子从袋口支棱出来。右手提着个竹篮,篮子里垫着麦草,草上卧着十几个鸡蛋,土鸡蛋,壳上还沾着鸡粪和草屑。
她走到一半听见卧室里的动静,脚步就停下了。站在院子里听了后半段,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恍然大悟,又变成气愤。
她几步跨到卧室门口,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叉着腰就进来了。
“常莹!”张姐的声音又亮又脆,像过年放的炮仗,“红梅这话在理!一码归一码!你伺候月子,常松红梅亏待你了吗?没有!那你欠的钱,该还就得还!你占便宜没够是吧?你三个儿子将来娶媳妇,是不是也指望你弟把棺材本都贴给你,才算念亲情?”
张姐这种朋友,就像家里的灭火器——平时嫌她占地方,真着火了,你才知道她喷得有多猛、多及时。
她往前迈了一步,逼近常莹。常莹个子矮,被她逼得往后退,背抵在墙上。
“我看你就没安好心!”张姐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红梅刚生完,身子虚成这样,你就撺掇着接这个接那个来家里闹!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热心肠的人就像公共wiFi,谁都能连,密码就是她的骂声。
常莹被这一串连珠炮轰懵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脸由红转青,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怎么哪里都有你?!”
她尖着嗓子喊,手指着张姐的鼻子:“你看你胖那个样,走路都费劲!胸都下垂到肚脐眼了,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她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别人还不还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欠我弟、我弟媳的钱碍你什么事?我要是你,我就赶快买个好胸罩,把那瓠瓜胸给兜上!天天嘴贱,管东管西,你是太平洋警察啊你?!”
女人的攻击,先从外貌下手;男人的攻击,先从能力开刀。本质上,都是揭对方的短,来掩盖自己的理亏。
张姐不气反笑,嘿嘿两声,那笑声又响又脆:
“我不是太平洋警察。我是铁路警察,这一段归我管!”
她拍了拍自己胸脯,那两团肉跟着颤:“你欺负红梅就是欺负我。你自己自投罗网,你想过来挨骂,我还能不接着?”
她上下打量常莹,眼神轻蔑:“还有,我的胸下垂,我这叫有货,懂吗?不像你,瘦得前后不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倒着走路呢!”
瘦子嘲笑胖子像筷子嘲笑碗,忘了自己除了硌牙什么也装不下。
说完,她自己先“嘎嘎嘎”笑起来,笑得浑身肉乱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姐骂人,是底层妇女的哲学论文——论点清晰(你错了),论据充分(你干的那些破事),结论粗暴(你就是个傻逼),答辩环节直接取消(你闭嘴)。
常莹气得浑身哆嗦,嘴唇直抖,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红梅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张姐,你看你说的是啥啊你?小孩子还在呢,别说这样的话。”
张姐笑声停了,但脸上还挂着笑。她哼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馓子和鸡蛋,走到床边: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傻逼女人。”
英子站在窗边,怀里抱着刚换下来的尿布。她没说话,只是看着。小年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小嘴还保持着吮吸的姿势。英子想,这么小的孩子,耳朵里却要灌进这些大人的争吵。
张姐哼了一声:“哎,红梅,我给你带的这个上窑的馓子。还有这是我让老刘拖他家亲戚给你收的土鸡蛋。回头让英子给做馓子红糖鸡蛋。你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知道吗?你越气越急,越没有奶。这个时候心态放好,一切为了孩子。其他的不要搭理。”
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既是家里的功臣,也是各方势力都想拿捏的软肋——功臣要供着,软肋最好控着。
红梅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谢谢张姐啊。”她转头对英子说,“英子,去把这些拿到厨房去。”
英子走过来,接过塑料袋:“谢谢张姨。张姨,这有板凳你坐呀。我去给你倒水。”
张姐摆摆手:“不喝,我不渴。去吧,拿到厨房去注意那个馓子,别受潮了啊。”
英子点点头,拎着东西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常松。
常松站在那里,面色惨白。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大伯一家,大伯不在了,大娘就是长辈,三个外甥也是血脉相连;一边是羸弱的妻子和现实,红梅刚鬼门关走一遭,小年还那么小,家里确实挤。
男人的中年,就是一部《西游记》: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身材、沙僧的发际线,还有唐僧的啰嗦。最关键的是,离西天越来越近了。
常莹看常松不说话,又开始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种农村妇女特有的、诉苦式的哭腔。
“小松,你说我天天伺候你老婆,我天天洗衣做饭。我容易吗?我还要去你们面馆帮忙,我还得受这个胖女人的窝囊气。这么冷的天,我容易吗?你说我这个月的二百五还要还吗?还不能功过相抵吗?”
欠债还钱是数学题,一加一等于二;拿人情抵债是玄学,她想等于几就等于几,最后等于你欠我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