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医院的窗帘透出灰白的光。
这光,不亮,也不暗,像极了生活中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混沌地卡在中间。
常松提着两个塑料袋推开病房门,塑料袋窸窣作响。他脸上堆着笑,声音刻意放轻:“醒了?买了小笼包,豆浆,还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红梅半靠在床头,脸色还是蜡黄的,但眼神清亮了些。她看着常松,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嗯。”
英子坐在床尾的方凳上,正用小刀削苹果。苹果皮断断续续的,垂下来,像没了筋骨。
她没抬头,也没吭声,手里的刀子一下一下,刮在果肉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像在削苹果,倒像在刨刮她自己的心。
常松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脸上堆着的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拿出一个一次性饭盒,打开,热气混着肉香冒出来。“英子,给你妈拿双筷子。”
英子放下苹果和小刀,起身去拿挂在床尾布兜里的筷子。她递过去,手指避开常松的,只将筷子头塞进红梅手里。
“英子,你也吃。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烧麦”常松又拿出一个饭盒,推到柜子另一边。
“我不饿。”英子坐回凳子
红梅咬了一小口包子,馅里的油顺着嘴角淌下一点。常松赶紧抽了张纸要去擦,红梅偏头躲开了,“我这有纸。”
“我问过医生了。”红梅说,声音不高,但病房里隔壁床的人好像都竖着耳朵,“下午就办出院。”
常松搓着手,那双手粗糙,此刻却拘谨得无处安放:“医生说……最好再观察两天。咱不差这两天钱。”
“家里比医院舒服。”红梅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躺这儿,心里也不踏实。”
常松不说话了。他拿起柜子上那个英子削好的苹果,想递给英子,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自己咬了一口。苹果有点面,不甜。
英子看着窗外。天是灰蓝色的,还没有完全亮透。她想起昨晚。
昨晚常松回家拿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病房里就剩她和妈妈。隔壁床的老奶奶睡着了,鼾声一起一伏。
“英子,”红梅的声音很轻,“妈想好了,这孩子……妈想留下。”
英子猛地转过头,“为什么?就为了常叔?为了给他传宗接代?妈,你的命不比那个重要?”
红梅伸出手,抓住女儿的手。“不全是为你常叔。”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英子以为她睡着了,“妈这辈子,苦过,累过,也……踏实过。有了你,妈觉得值。现在,老天爷又塞给妈一个……妈舍不得。”
女人的生命里有两道坎,一道是学会为自己活,一道是学会为别人死。红梅早已跨过了第一道,如今正站在第二道的门槛上。
她不是想死,只是觉得,为了肚子里这个新的念想,为了身边这个奔波的男人,哪怕折损些自己的阳寿,也值了。
她的手指在英子手背上轻轻摩挲:“妈知道你怕。妈也怕。可妈不能因为怕,就不要他了。就像当年妈带着你,那么难,不也熬过来了?”
英子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有个孩子,这个家……更像个家。”红梅伸出手,想去摸英子的头,英子下意识地偏了一下。红梅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手指蜷缩起来。“妈这身子,妈心里有数。没那么娇贵。”
“英子?”常松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
英子没应。
“跟你说话呢!”常松声音大了点。
“啥?”英子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问你豆浆喝不喝?不喝我喝了。”
“不喝。”
常松被噎了一下,拿起那杯豆浆,插上吸管,咕咚咕咚几口喝光了。塑料杯被他捏得噼啪响。
红梅看着这对别扭的父女,心里叹了口气。她端起豆浆,小口喝着。有点烫,热气熏着她的眼睛。
她谁也不想怪。常松的渴望,英子的恐惧,都是真的。而她被夹在中间,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未知的将来。
早上七点,幸福面馆门口已经排了三四个人。
“老板娘,快点啊!上班要迟到了!”
“我的榨菜肉丝面好了没?”
张姐在灶台前忙得脚不沾地,额前的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她抓起一把面条扔进沸水锅里,又赶紧去翻煎锅里的鸡蛋。鸡蛋边缘有点焦黑了。
“老刘!老刘!死哪去了?过来端面!”她扯着嗓子朝后面喊。
老刘系着个不合身的围裙,慌慌张张从后面小仓库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沾满面粉的擀面杖。“来了来了!”
“把这三碗端给外面穿蓝衣服的那几个!”张姐用勺子指指。
老刘手忙脚乱地去拿抹布垫手,差点碰倒灶台上的酱油瓶。他端起一碗面,汤汁晃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
一个穿着polo衫的男人吸溜了一口面,眉头立刻皱起来:“老板娘,你这面今天不对啊!碱味这么重?而且这肉丝,是昨天的吧?嚼都嚼不动!”
张姐脸上肌肉跳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大哥,瞧您说的,都是今早新做的。可能水放少了点,下次给您多煮会儿。”
“下次?我这次吃着就不对劲!”男人把筷子一放,“退钱!不吃了!以前红梅在,根本不是这个味…”
张姐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红梅红梅,什么都是红梅好!有本事你找她去啊!脸上却还得赔着小心。
她想骂人,想把这碗面扣在这男人脸上。但她不能。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更僵了:“行行行,给您退,给您退。”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塞给男人。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刘讪讪地站在一边,搓着被烫红的手。他今天跟人换了班,特意来店里帮忙,结果越帮越忙。
缺了主心骨的店就像没放盐的菜,看着还是那个菜,吃着完全不是那个味。
他看着张姐胖胖的身影在狭小的店里陀螺似的转,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在心里骂开了:好你个红梅,倒是会躲清闲!怀个孩子跟立了多大功似的,躺在医院享福,把这烂摊子全扔给我!常松也是个没用的,连自己老婆都护不住,让他那个堂姐骑到头上拉屎……她越想越气,手里的抹布狠狠擦着桌子,仿佛那桌子就是常莹那个老驴脸。
打工人的怨气像夏天的汗,擦不完止不住,还带着一股酸味。
凭什么她红梅就能被人捧在手心里?我就得在这儿累死累活?老刘这个废物点心,一点用都没有!哎!都是命!她红梅命就是好!
老刘凑过来,小声说:“要不……我再去和点面?”
“和你个头!”张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面不用钱啊?卖不完又得扔!去,扫地去!”
中年夫妻像配对成功的袜子,虽然不成对,但也懒得再找新的。
老刘缩缩脖子,走过去了。
齐莉坐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核桃,眼下一片乌青。她一夜没睡。
王磊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头发抓得像鸡窝。“报警!必须报警!这都一晚上没消息了!”
“现在知道急了?”齐莉的声音嘶哑,像破锣,“你搞女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儿子?!王磊我告诉你,强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把那个婊子给杀了,就跟你同归于尽!我让你那个野种生下来就没爹没妈!”
“你闭嘴!”王磊猛地停下,眼睛血红,“齐莉!我错了!我他妈认了!房子,车子,厂子,都给你!行不行?只要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咱别吵了,成吗?”
“找?上哪找?电话打遍了!老师同学家都问过了!他还能上天啊?”齐莉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微微发抖,“他肯定是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了!都是你!都是你逼的!”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妞妞突然开口:“妈,爸,你们别吵了。”她走过去,拉住齐莉的手。妞妞个子已经快到齐莉肩膀了。她看着妈妈,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平静:“哥身上有钱,他可能就是心里难受,想一个人静静。他不会走远的。”
王磊看着女儿,又看看憔悴不堪的妻子,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塌了一块。他想起很多年前,齐莉还不是现在这样。她也会哭,受了委屈会躲在他怀里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忙着厂子里的事,忽略了她?还是那些无休止的应酬和逢场作戏,彻底寒了她的心?
婚姻的崩塌从来不是轰然巨响,而是一地鸡毛的琐碎磨损,是夜复一夜的背身而眠,是热情冷却后,剩下来的那点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如今,连这点灰烬,都快被孩子的眼泪浇透了。
他走过去,一把将齐莉搂进怀里。
齐莉挣扎了两下,拳头捶在他背上,但力道很快软了下去。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压抑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王磊……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把儿子还给我……”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迟得就像雨季过后才送到的伞,虽然挡不住已经淋透的心,但至少,还能给彼此一个暂时依靠的借口。
王磊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喉咙发紧:“别哭了,老婆,别哭了……我们去找,开车去找,去他姥姥家,去他奶奶家,去找他叔……一定能找到。找到儿子,找不到就报警……”
婚姻的账,从来算不清。他欠了她的忠诚,她欠了他的平静,算到最后,却发现最沉重的债务,压在了孩子稚嫩的肩头。
周也骑着山地车,猛地刹在图书馆门口。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t恤,下面是条迷彩色的工装短裤,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额前的头发被汗湿了,黏在额头上。
他锁好车,手里拎了一大袋吃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推开玻璃门。冷气混着旧书的书香扑面而来。
张军正在梯子上整理高处的书架,听到动静低下头。
“强子呢?”周也问,气息有点喘。
张军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在后面休息室睡着呢。”
周也二话不说,就往里走。张军跟在他后面。
图书馆后面有个小杂物间,平时给值班人员休息用。王强和衣躺在窄小的行军床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印着银色机器人的t恤,胸口有一块深色的污渍。他四仰八叉的躺着,眉头皱着。
周也走过去,踢了踢床脚。“喂!”
王强猛地惊醒,坐起来,眼神茫然地看向周也和张军。“也哥?军哥?你咋来了?”
“找你。”周也在床边唯一的破椅子上坐下,翘起腿,“行啊王强,长能耐了,学会夜不归宿了。”
王强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低下头,没说话。
周也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给你带了吃的。土豆牛肉盖饭,可乐,还有薯片和冰淇淋。你先吃冰淇淋,快化了。”
王强看着那一袋子东西,喉咙动了动。“……谢谢,也哥。”
周也拿起那盒冰淇淋,撕开盖子,塞到王强手里:“别废话,快吃。吃完赶紧滚回家。”
王强拿着冰淇淋勺子,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凉的奶油在嘴里化开,他鼻子有点酸。他从昨天下午跑出来,只在晚上跟张军分了一个面包,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以为周也会问他为什么跑出来,会骂他不懂事,或者劝他回去。但周也什么都没问。张军也什么都没问。他们只给他买他爱吃的东西。
兄弟情义就像内裤,平时看不见,关键时候才知道谁真给你兜底。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冰淇淋,冰冷的甜腻暂时压住了心里那股又酸又胀的情绪。他不想爸妈离婚,一点都不想。他知道妈妈脾气坏,说话难听,可妈妈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爸爸的衣服永远笔挺,他和小妹从来没饿着冻着。爸爸呢,虽然忙,但从小到大,只要他在家,就会检查他作业,带他去打球。
他想象不出这个家散了会是什么样。可他更受不了现在这样,两个人像仇人一样互相折磨,说最恶毒的话。
如果他跑出来,能让他们暂时停止争吵,能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觉得值了。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又有点可怜。
少年的离家出走像蜗牛缩壳,以为躲起来就安全,其实背着的还是那个家。
病房里,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带着夏日的黏腻。
英子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蒲扇,不紧不慢地给红梅扇着。她眼睛看着窗外,侧脸绷着。
常松把一小块西瓜递到红梅手里,红梅接过去,慢慢吃着。
他又拿起一块,递给英子:“英子,吃块西瓜吧。”他试探着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