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的哀求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塌了下去,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裤子。
天快亮的时候,钰姐就起来了。她走进厨房,动作熟练地煎了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把早餐整齐地摆在餐桌上。
然后她走进衣帽间,换上一身香槟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挽在脑后。
她走到楼梯口,朝上喊:“小也,起床了。”
楼上没动静。
她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动静。
钰姐蹙了下眉,走上楼,推开周也的房门。周也裹着被子,睡得正沉。
“早饭在桌上,你自己吃。我去厂里看看,几天没去了。”钰姐说着,走到床边,看着儿子蜷缩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伸手在他撅起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快点起来!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妈天天叫!”
手感结实,早已不是记忆中的软糯。她心里猛地一空,像丢了一件珍藏多年的宝物,回头却发现,那本就不是能私藏一生的东西。
她的使命正从“养育”走向“告别”,而这场告别,从身体不再需要她的抚触时,便已开始。
周也猛地掀开被子,头发乱糟糟,一脸起床气:“知道了!烦不烦!”
钰姐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走了啊。”转身带上了门。
周也听着妈妈的高跟鞋声消失在楼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新倒回床上。
王磊起了个大早,去早市买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早餐摆上桌,对着卧室方向喊:“莉莉,强子,妞妞,吃饭了。”
齐莉穿着银行的制服走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看王磊一眼,只对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的王强和妞妞说:“强子,今天在家带妹妹写作业。中午自己出去买点吃的,我回不来。”
王磊赶紧说:“我做!中午我来做!”
齐莉像是没听见,拎起包就往外走。
王强看着妈妈冷漠的背影,又看看爸爸那张带着讨好和不安的脸,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厌恶。这个家,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妞妞,”他闷声对妹妹说,“你自己在家写作业,哥哥出去有事。”说完,也不等王磊反应,抓起挎包就冲出了门。
王磊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妞妞怯生生地看了爸爸一眼,小声说:“爸爸,我回房间写作业了。”然后也跑开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王磊一个人。
他看着桌上渐渐凉掉的早餐,一种众叛亲离的凄凉感攫住了他。他拿出手机,翻到曼丽的号码,手指悬在删除键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刚删除,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曼丽的号码跳了出来。王磊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盯着那个名字,没有接。
电话自动挂断后,一条短信紧跟着进来:「就算分手,也得当面说清楚吧?这算怎么回事?回来,我们见一面。」
王磊盯着那条短信,心里天人交战。他想起齐莉冰冷的眼神,想起儿子厌恶的表情,又想起曼丽年轻的身体和热烈的逢迎……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回复了一个字:「好。」
偷腥的男人像吸毒,明知是死路,却总想着最后再爽一次。
他走进卧室,换了一身衣服,拿起车钥匙下了楼。
他没有注意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旁边,停着一辆出租车。车里,齐莉戴着墨镜,看着他车子驶出的方向,对司机冷冷地说:“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轿车。”
出轨是男人的一场高烧,总以为外面的身体是退烧药。等真吃下去了才发现,那不过是剂量更大的毒,烧坏了脑子,也焚毁了家。
张军穿着领口有些松的旧t恤和牛仔裤。正在整理前一天读者归还的书籍,动作仔细又认真。
上午的图书馆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老人坐在阅览区看报纸。
李娟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绿色的裙子。她手里拿着本《平凡的世界》,目光在阅览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踮脚往高处书架上放书的张军身上。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等他放好书转过身,才轻声开口:“张军。”
“嗯?”张军应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
李娟手里拿着一本《平凡的世界》,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这本书我看完了,写得真好。孙少平跟你……有点像。”
张军动作没停,语气平淡:“我没他那么厉害。”
“你们都……很坚韧。”李娟看着他清瘦的侧脸,手指捏着书页,“你在看什么书?能不能……推荐给我看看?”
“我……我现在有点忙。”他低下头,避开李娟的目光,“等有空再说吧。”
他的心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偶然吹来一粒陌生的花种,他只会手足无措。因为那里,早已倔强地、也是绝望地,长满了一株不属于他的玫瑰。
李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自然:“好,那你先忙。”她拿着书,走到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摊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时不时瞟向那个沉默忙碌的身影。
幸福面馆里,一大早生意就出奇地好。或许是昨天打架的事情传开了,反而引来了一些看热闹和好奇的顾客。
红梅在灶台前忙碌地下面、捞面、浇汤,张姐则扯着大嗓门招呼客人、收钱找零,手脚麻利。
英子也系着小围裙,帮忙端面、收拾碗筷。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没睡好。
常松厚着脸皮赖在店里,看到有客人吃完,立刻上前收拾碗筷;看到地上掉了垃圾,马上拿起扫帚;看到红梅要搬面袋,一个箭步冲过去抢着干。他不敢看红梅的眼睛,只是闷头做事,像个做错事等待发落的孩子。
红梅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常松只是个透明的、碍事的影子。
常松憋不住了,凑到张姐身边,低声下气地:“张姐……昨天……对不住,我姐她……”
张姐正端着两碗面,转过头,眼睛一瞪,嗓门亮开:
“哟!现在知道说谢了?昨晚你那威风劲儿呢?不是嫌我多管闲事吗?不是觉得你姐才是亲人,我们都是外人吗?你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在店里护着你那宝贝姐姐的时候,想过红梅和英子吗?想过红梅还怀着你的种吗?一个大男人,连自个儿媳妇孩子都护不住,让她们被你那奇葩姐姐欺负成那样!你还有脸回来?”
常松被骂得狗血淋头,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张姐骂完了,心里舒坦了些,她走到后厨,一边洗碗一边对红梅说:“红梅啊,姐说句公道话。常松呢,是该骂!该打!但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磕磕绊绊吗?他除了这点糊涂,这些年对你,对英子,那真是没得说。你可不能真因为一个搅屎棍似的堂姐,就把这个家给散了啊!”
过来人的劝解就像旧衣裳,心意是好的,但终究抵不了当事人身上的寒。
红梅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揉着手里的面团。
早高峰的人潮终于退去,英子觉得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完了。她走到红梅身边,小声说:“妈,我有点累,想去周也家坐坐,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红梅看了看女儿疲惫的小脸,心里一酸,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点。”
英子脱下围裙,推着自行车走了。 她身上还是昨天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经过一夜的辗转和一早的忙碌,裙摆皱得厉害,在盛夏上午的阳光下,那抹明亮的颜色反而衬得她的背影格外单薄和可怜。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让她失望的家,也没有去看身后继父乞求的眼神。
英子的目光看着前方——那条路或许迷茫,但绝不通向过去那个需要委曲求全的泥潭。
孩子的懂事都是被生活催熟的,像反季的西瓜,看着鲜亮,尝着心酸。
常松看着英子离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走到红梅身边,鼓足了勇气,刚要开口:“红梅,我……”
红梅却像是没听见,端起一盆和好的面,转身走进了里间。
英子骑车到了周也家楼下,王强已经到了,正和周也站在门口说话。
“英子姐!”王强看着她,努力挤出笑容,但眼神里的烦躁还没完全散去。他用力搓了把脸,仿佛想把那股晦气搓掉。
周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靠在门框上,看到英子,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地点了点头。
“你们在干嘛呢?”英子停好车,走过去。
“等你啊!”王强抢着说,“也哥说他家新到了游戏光盘,特好玩!咱们中午买披萨吃!我请客!”
周也瞥了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强总最近零花钱很充裕啊。”
王强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那是!小意思!”他眼珠一转,又说,“哎,要不……把雪儿和美兮也叫来?人多热闹!”
周也立刻冷下脸:“要叫你自己叫。”
王强缩了缩脖子,讪讪地:“我就说说嘛……”他想起妹妹,又说,“对了,等会儿我还得去接妞妞。我妈上班去了,我爸……哼,指望不上。”
英子说:“我等会儿去接妞妞吧。”
三人进了屋,王强和周也坐到沙发上开始打游戏,大呼小叫。
英子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没力气,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加上心情低落。她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电视屏幕上跳跃的画面,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周也打完一局游戏,放下手柄,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一转头,才发现英子不知何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看起来脆弱又让人心疼。
他起身,上楼走到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薄薄的绒毯,下楼走过来,轻轻地盖在英子身上,尤其是腹部。
他蹲在旁边,看着她的睡颜,离得那么近,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像是阳光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他心里忽然变得很软,又有点莫名的酸涩。
他想伸手碰碰她的脸,指尖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将她毯子的一角,往里掖了掖。
年少时的心动,是兵荒马乱的世界里,唯一安静的角落。所有的喧嚣都远了,只剩下她的呼吸,和你的心跳。
王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按着手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游戏里的对手,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周也看了一会儿,默默站起身,走回沙发坐下,重新拿起手柄,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那个睡着的身影。
王磊的车子停在了一个老式小区门口。他下了车,左右看了看,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朝着其中一栋楼走去。
不远处,齐莉付了钱,下车,紧紧跟着。
捉奸这事,就像给婚姻做肠镜,过程屈辱又痛苦,但能让你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到底烂成了什么样。
面馆里,忙碌的早高峰终于过去了。客人渐渐稀少。
常松看着红梅在收拾灶台,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疲惫,他想起她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的孩子,想起昨晚她和英子挤在木板上的情景,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再也忍不住,走到红梅身后,声音沙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哀求:
“红梅……”
红梅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们……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红梅依旧没有回头。
面馆里,常松在等待一个原谅。
城市的另一端,齐莉在追踪一个真相,周也在守护一份安眠,张军在回避一份热情,王强在烦恼一个家。
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会犯错,会软弱,会让人失望,会把生活过成一地鸡毛。
但总有些东西,能让我们从这片狼藉中站起身来——是母亲揉面时不肯弯下的脊梁,是女儿睡梦中抓住的片刻安宁,是朋友间不言不语的守护,甚至,是背叛过后必须面对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爱从来不是童话,它是一场在废墟里的彼此打捞。
然后,带着一身泥泞和伤痕,搀扶着,踉跄地,迈向下一个可能有光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