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幸福面馆挂上了今日售罄的牌子。吊扇还在转,吹着残留的油烟味。
英子在柜台后面按着计算器,手指飞快。“张姨,刘叔,你们先回吧,剩下的我来弄。你们明天还得起早呢。”
张姐正用力擦着桌子,头也没抬:“你妈今天人不舒坦,你还是个孩子,正长身体,哪能这么熬?我来!”她嗓门亮,话硬,心是软的。
老刘在旁边默默扫地,听到这话,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笑。
张姐擦完桌子,一扭头看见老刘扫地的慢动作,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扫个地也磨磨唧唧!没吃饱饭啊?跟你过日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刘喉咙里咕噜一声,没反驳,只是把扫帚挥动得快了些。
婚姻是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捆在一起过日子,时间久了,捆出了依赖,也捆出了怨恨。依赖磨不掉怨恨,怨恨也断不开依赖,最后打成死结,长进肉里。
英子看着,忍不住笑了。她把账本锁进抽屉,快步走进后厨。
红梅正系着围裙在刷最后一口大锅,水流哗哗,她的动作有点慢,额发被汗水粘在脸上。
英子走过去,不由分说抢过妈妈手里的钢丝球:“妈,我来。你去前边歇着。”
红梅愣了一下,手上还沾着泡沫:“你这孩子……这活脏,别把你手弄糙了。”
“没事儿!”英子已经低下头,用力刷起来,“你去前边看着点,我马上好。”
红梅看着女儿纤细却坚定的背影,心里一暖,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女儿真懂事了。”她抬手,想摸摸英子的头,手到半空又停住,只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红梅走到前厅,张姐刚好指挥老刘把椅子翻到桌上。
“红梅,你家常松啥时候回来?这次不是跑短途吗?”
红梅眼神黯了一下:“不知道呢,三天没来电话了。”
张姐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扔,叉着腰,声音带着戏谑:“得亏是在船上!这要是在地上,就你家常松那身板,那劲头,三天不见你,还不得憋疯了?怕是见着你,路都走不动道儿了!”她说完,自己先嘎嘎笑起来,笑得浑身肉颤。
红梅脸一热,嗔怪地瞪她一眼:“张姐!你瞎说啥呢!”心里却因这粗俗的玩笑,泛起一丝隐秘的涟漪。她摆摆手,“你跟刘哥赶紧回吧,这儿我跟英子收拾就行。”
张姐收了笑,看看红梅,转头对老刘喊:“老刘!去把门口那袋垃圾拎出去倒了!别让红梅动手!”
老刘“哎”了一声,默默提起垃圾袋往外走。
红梅看着老刘的背影,轻声说:“张姐,你对刘哥好点,他够让着你了。”
张姐撇撇嘴,扯了扯身上那件绷的有些紧的紫色裙子:“我这样貌,这身段,当年多少人追?跟了他,真是白瞎了!”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你那个身体,可得上心!这天热的,上午也没啥生意,你明天赶紧去医院查个血!肯定是怀上了!”
红梅心里一紧,赶紧瞥了一眼后厨方向:“你小点声!别让英子听见!”
张姐会意,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看着红梅的脸,她心里莫名地慌。这店刚走上正轨,全指着红梅的手艺和主意,她要是真怀上了,或是累倒了,这刚燃起来的指望可怎么办?她得想办法让红梅多教她点核心的东西,万一……也好有个准备。
合伙做生意就像同床异梦,面上一起使劲,底下各自蹬被。
这时老刘倒完垃圾回来。张姐忽然想起什么,声音猛地拔高,随即在红梅的眼神示意下,硬生生刹住车。
她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努力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温柔的笑容,捏着嗓子,声音黏糊糊地说:“老公~~你辛苦啦~快去洗洗手,咱们回家家吧~”
中年夫妻的温柔像件穿反的毛衣,别扭,扎人,还露着粗糙的线头。
老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空垃圾桶差点掉地上。他惊恐地看着张姐,像看一个陌生人。
红梅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老刘反应过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向卫生间,水声哗啦响起,很快又出来,低着头,拿起张姐那个印着大红牡丹的黑皮包,闷声说:“走……走吧。”
张姐这才恢复常态,对红梅挥挥手:“走了啊!”扭着腰,跟在老刘身后出了门。
红梅笑着摇摇头,把卷帘门拉下一半,转身回后厨。
英子已经刷好锅灶,正在擦台面。
“英子,饿不饿?妈回家给你做点夜宵?”
“不饿。”英子放下抹布,洗了洗手,“妈,都弄好了,咱们走吧。”
灯光熄灭,卷帘门彻底拉下。锁芯“咔哒”一声,将一天的疲惫锁在身后。
周也刚冲完澡,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薄荷味洗发水的清冽。只穿了条宽松的黑色运动短裤,赤着上身。
水珠顺着他清瘦却不单薄的胸膛和腹肌滑落。他胡乱擦了擦头发,把毛巾甩在椅背上,呈“大”字型倒在床上。
房间里冷气很足。他拿起一本武侠小说,翻了两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操!”
他烦躁地把书扔到一边,用力抓了抓还半湿的头发,低骂一声。心里像团着一把无处发泄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烫,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他闭上眼,全是英子的样子。笑起来的虎牙,鼻尖的汗珠,裙摆划过的弧线……这些画面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挠得他心头发痒,坐立难安。
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烦躁,像自己偷偷珍藏了好久的宝贝,突然被放到了玻璃柜里,谁都能看上一眼。
少年动情,像得了场热病。不见她,浑身发冷;见了她,血液沸腾。药石无医,唯有她是解药,也是病根。
尤其是张军那小子,每次看英子那眼神,都让周也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在他和英子中间划下一道谁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有钱少爷的喜欢是攻城掠地,穷小子的爱慕是筑墙自守;一个怕得不到,一个怕守不住。
他想成为她世界里最特别的那个,是唯一,是不能被比较、不能被替代的存在。这种蛮横的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却又控制不住地在心里疯长。
他侧过身,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白色电话听筒,手指悬在按键上,犹豫着。目光瞟向闹钟,快十点了。她到家了吗?现在打过去,会不会吵到她睡觉?他放下听筒,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晚点,再晚一点点打。
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三楼尽头的自习室还亮着。
张军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英语和物理试卷。他穿着洗得领口有些毛边的白色短袖,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管理员阿姨第三次过来催:“同学,快点,该锁门了。”
张军抬起头,脸上带着歉意:“阿姨,就剩最后半张卷子了,我做完了就走。钥匙给我,我帮您锁门行吗?现在回宿舍开灯,影响别人休息。”
阿姨看着他诚恳的眼神,又看看他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叹了口气:“那你快点啊,别太晚。”把钥匙递给他,摇摇头走了。
张军道了谢,重新埋下头。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只有把自己埋进书本里,那些关于贫穷、关于无力、关于暗恋的苦涩,才能暂时被隔绝在外。
贫穷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人低头,也逼着人抬头。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读书,他是顶着父亲和奶奶没能活出来的那条命,背着母亲被生活压弯的腰,扛着妹妹懵懂的未来,在跟整个残酷的世界较劲。他输不起,他身后就是悬崖,站着他在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
王强盘腿坐在自己房间柔软的地毯上,周围散落着一堆乐高零件。他穿着印满卡通恐龙图案的蓝色睡衣,胖乎乎的手指正努力地把一块红色积木按到底座上。
房门没关严,客厅里传来齐莉辅导妞妞暑假作业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妞妞的抱怨。
王磊穿着睡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来,看了眼地上的“工程”:“这么大了还玩这个?”
王强头也没抬,闷声说:“给我妹拼的城堡。”
王磊在他旁边坐下,看着儿子圆滚滚的侧脸。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和积木拼接的轻微响动。
过了一会儿,王强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爸爸,眼神很认真:“爸,你还爱妈妈吗?”
王磊擦头发的手顿住了。
爱?这个词太遥远了。跟齐莉结婚那会儿,大家都才二十出头,懂什么爱?不过是到年纪了,找个差不多的人搭伙过日子。曼丽呢?她年轻,身体饱满有弹性,跟她在一起是刺激,是逃离琐碎的出口。可那是爱吗?好像也不是。他贪恋那点新鲜和征服感,却又清楚地知道,曼丽那边,哄着就行,给点钱,买点东西,她能安分一阵子。
离婚?财产怎么分?孩子跟谁?面子往哪放?太麻烦了。就这么耗着吧…
多少中年婚姻,离不了的不是情分,是算不清的财产和沉没的成本。爱情死了,但账户还活着。
齐莉不也默认了么?只要他还往家里拿钱,还偶尔尽点丈夫的义务,这个家就散不了。
出轨男人的心是出租房,老婆住主卧,情人住次卧——都是临时安置,没一个算家。
“怎么突然问这个?”王磊避开儿子的目光。
王强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积木,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敲在王磊心上:“你要是不爱妈妈了,就……就跟她好好说。我……我去劝她,让她跟你离。你要是还爱……就别再伤她的心了,在家好好过吧。”
孩子的懂事,是从看穿父母的谎言开始,到学会帮他们圆谎结束。
王磊看着儿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想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英子洗漱完,穿着印有小草莓图案的棉质睡裙,站在红梅卧室门口。红梅已经换上了那件常松买的米色真丝睡裙,正坐在梳妆台前抹香香。
“妈,”英子抱着自己的枕头,声音带着点撒娇,“我今晚跟你睡,行不?好久没一起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