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七月初。暑假第一天。
天还没大亮,热气已经蛰伏在城市的角落里。英子系着条浅黄色小碎花围裙,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活。
随身听放在厨房料理台上,小声放着VoA的英语新闻,女播音员标准而平稳的语调,混着煎蛋的滋啦声。
她给鸡蛋翻了个面,边缘煎得金黄焦脆。又从冰箱里拿出冻烧麦,数了八个,垫上蒸笼纸,放进已经上汽的蒸锅。最后是豆浆机,轰隆隆响了一阵,散发出浓郁的豆香。
红梅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看见女儿忙碌的背影,头发松松挽着,露出纤细的脖颈。她脚步停了一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把,酸酸涩涩的。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她这个当妈的,心里不是滋味。
孩子懂事太早,对父母来说,是欣慰,更是无声的鞭挞。你恨不得把她重新塞回怀里,告诉她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可回头一看,自己早已是那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大人。
“妈,你醒啦?正好,吃饭。”英子关了火,把煎蛋盛到白瓷盘里,金黄的蛋,蛋白边缘带着点焦脆的蕾丝边。
母女俩面对面坐在小餐桌旁。英子把滤好的豆浆倒进两个玻璃杯,推一杯到红梅面前。“妈,一会儿我跟你去店里吧。暑假了,我没事。”
红梅拿起勺子,又放下,看着英子:“英子,你别去店里了。”
英子抬头。
“这两个月暑假,你在家好好复习。”红梅的声音不高,“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该考大学了。妈……妈就全靠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英子脸上,那眼神里有期盼,有孤注一掷的恳求,也有一丝属于她自己的疲惫和认命。“妈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不能走妈的老路。你得争气,妈就指望你了。”
英子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睫,看着杯子里乳白色的豆浆。“我知道。我会好好复习的。”
中国式亲子关系,有时像一场温柔的绑架。用“为你好”做绳索,以“孝顺”为名,将两代人的命运紧紧捆在一起,谁也喘不过气。
“我放心你,”红梅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安抚,“但你也不能去店里分心。上午就在家,把卫生搞搞,看看书。中午饭点再过来。”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交代,端起杯子,几口把豆浆喝完,起身走到门口那面小镜子前。
她理了理身上那件淡紫色碎花衬衫的领子,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日复一日的、被生活追赶的急促。“我走了。”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
英子坐在原地,听着妈妈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她慢慢喝完自己那杯豆浆,然后起身,动作利落地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水池。
她拿出一个干净的乐扣饭盒,把蒸锅里剩下的四个烧麦装进去,盖好。又从冰箱里拿出那个装满冰豆浆的保温杯,粉色的,上面贴着个小小的卡通贴纸。
做完这些,她走进自己房间。再出来时,换了一身衣服。上身是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棉质,柔软贴服,隐约勾勒出已经开始发育的、少女柔韧的胸部线条。下面是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背带裙,裙摆到膝盖上方,露出笔直的小腿。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头发重新梳过,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没有一丝乱发。一米七的个子,让这身简单的打扮显得格外清爽挺拔。
她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拨通了周也家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点嘈杂。
“喂?”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嘴里像塞着东西。
“周也?”英子愣了一下。
“唔……英子姐?是我,强子!”王强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声音亮起来,“哈哈,没想到吧!我一早就来了!钰姨做的三明治太香了,我忍不住!”
“周也呢?”英子问。
王强捂着听筒,扭头朝卫生间的方向扯着嗓子喊:“也哥——!电话——!英子姐找你——!”喊完,又对着听筒嘿嘿笑,“也哥在拉屎呢!”
卫生间门“哐”一声被推开,周也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黑发冲出来,身上套了件宽大的黑色篮球背心,下面是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他脸色不善,一把从王强手里抢过听筒,顺便踹了他小腿一脚:“你他妈给我闭嘴!”
王强捂着被踹的地方,龇牙咧嘴地嗷嗷叫着蹦到沙发上,一把捞过靠垫死死抱住,整个人笑得缩成一团,像只得了羊癫疯的胖兔子,沙发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干嘛?”周也对着听筒,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努力维持着平时的冷淡。
英子在这边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别扭样子,忍不住弯起嘴角:“没事,就问你们上午干嘛?我找你们玩。”
周也握着听筒,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电话线。他想说“你来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句硬邦邦的:“随便。”
王强在旁边听得着急,凑过来对着听筒大喊:“英子姐!你来啊!我们都想你了!快来!也哥他想你想得都便秘了!”
“王强我操你大爷!”周也耳朵瞬间红了,扔了话筒就去掐王强的脖子。两人在沙发上扭打成一团,靠垫飞得到处都是。
英子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笑得肩膀直抖:“好啦好啦,我晚点过去。”
挂了电话,周也松开王强,脸上热度还没退,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背心。王强瘫在沙发上,喘着气,不怕死地继续撩拨:“哟哟哟,某人不是想见吗?脸都红到耳根子了!”
“谁想见了?你他妈找死是不是?”周也扑过去又要揍他。
“谁想见谁知道!”王强一边抵挡一边怪叫。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钰姐下来了。她穿了一身香槟色的真丝连衣裙,剪裁极好,贴合着丰腴有致的身段,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脖子上戴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耳朵上是对应的珍珠耳钉。手里拎着LV的黑色小羊皮手袋,脚上是同色系的细高跟凉鞋。
“哎呦喂!钰姨!您今天也太美了吧!”王强第一个咋呼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我这小心脏,扑通扑通的!”
周也也停下打闹,喊了声:“妈。”
钰姐嘴角挂着微笑,目光在儿子和王强身上扫过:“我出去办点事。你俩在家,别光顾着玩游戏,看看书。马上就高三了。”她的视线落在周也身上,“小也,听见没有?考不上好大学,真送你去学剃头。”
“哦。”周也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王强在一旁挤眉弄眼,用口型对周也说:“剃头匠周师傅……”
周也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我走了。”钰姐没再多说,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出了门,留下一阵淡淡的、优雅的香水味。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明亮的光柱。张军穿着图书馆统一的蓝色工作马甲,里面是他那件洗得颜色发旧、领口都有些磨损的蓝色运动服。
他正踩在一个有点晃动的木头人字梯上,整理着最高一层书架上的旧书。动作小心,带着一种珍惜。
一对父子走过来。父亲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polo衫,腋下夹着个皮包。儿子七八岁的样子,很皮实,在书架间钻来钻去。
“喂!小伙子!”男人仰头喊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区显得有点突兀,“问你呢!小学数学竞赛的辅导书在哪儿?”
张军正全神贯注地够最里面一本厚书,梯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没听见。
那小男孩觉得好玩,跑到梯子下面,用手抓住梯子的一条腿,猛地晃了一下!
“哐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