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小声嘟囔:“至于嘛……一个个的……”
放学铃响了。
张军第一个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知道自己白天过分了,尤其是对英子。可道歉的话像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张军,你他妈就是个废物!除了死读书,你还会什么?连句“对不起”都卡在喉咙里!你拿什么跟周也比?你连让英子笑的本事都没有!
周也看着张军离开的背影,眼神更冷了几分。他收拾好书包,也往外走。
王强赶紧追上去,推着自行车跟在他旁边:“也哥,你也别太生气了。我……我好像听隔壁班的人说了点事儿……”
周也脚步没停,只是侧头看了王强一眼。
王强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好像……是有人背后说你坏话,说得挺难听的,正好被军哥听见了……军哥那脾气你也知道,就……就跟人干起来了……他脸上那伤,就是这么来的……”
周也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其实能猜到几分。张军那人,轴,认死理,对自己人更是护短。可他不需要张军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替他出头。
他周也的事,自己会解决。他更恼怒的是,张军的冲动和沉默,把英子也卷了进去,还让她受了委屈。那种想把张军揪起来揍一顿,又觉得跟他计较显得自己也很蠢的矛盾感,让他心烦意乱。
就算你是为我出头。可英子有什么错?你把对我们、对这世界的不满,全冲她去了?张军,你那点自尊心,比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重要?
“我知道了。”周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没跟他一般见识。”
王强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说嘛,咱们兄弟……”
“但他冲英子吼,不行。”周也打断他,语气又硬了起来。
王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两人骑着车,并排在傍晚的街道上。
王强还在那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和气氛的话,周也大多沉默着,只是偶尔“嗯”一声。
到了王强家路口,王强挥挥手拐了进去。周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继续往前骑。他独自骑着车,看着前面空荡荡的路,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他讨厌这种僵持的感觉。
“幸福面馆”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张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对着门口发呆。灶台是冷的,案板是干净的。没有红梅手底下那有节奏的擀面声和炒菜的滋啦声,这店好像就没了魂。
有几个熟客推门进来:“老板娘,来三碗牛肉面!”
张姐脸上堆起笑,带着歉意:“哎呦,对不住啊几位!今天……今天没面了。厨师家里有事,休息了。过两天,过两天再来啊!”
客人嘟囔着“真不巧”,转身走了。
看着客人离开的背影,张姐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人总是在失去依靠时,才看清自己的无能。张姐守着空店,像守着被现实戳破的泡沫。
她靠在冰凉的门框前,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不甘。
凭什么?这店离了红梅就不转了?自己做的面就那么不入流?切的面条像裤带,炒的浇头咸一顿淡一顿!
是,我是不如她红梅手艺好,不如她会来事儿!可当初要不是我牵线搭桥,把她从那个火坑里拉出来,介绍给常松,她能过上今天这舒心日子?指不定还在哪个破厂里三班倒,被那些老娘们儿的唾沫星子淹死呢!
哦,现在好了,男人疼,女儿乖,店也成了她的招牌!我倒成了那个离了她就玩不转的废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呸!
“哟,张老板,今儿怎么没开火啊?”
一个油腻的声音响起。胡老板穿着件紧绷绷的poLo衫,领子立着,腆着肚子晃了进来。那身沾了鸟粪的西装总算换下去了。
张姐眼皮都懒得抬:“没面。歇业。”
胡老板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拉了个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红梅妹子呢?常松兄弟也不在?回老家了?家里出事了?”
张姐没好气:“关你屁事!”
胡老板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张姐,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太实在。这店,你也有份吧?怎么她红梅说歇业就歇业?你这损失谁赔啊?要我说,你就该自己把店支棱起来!离了她红梅,这地球还不转了?”
“胡老板!”张姐猛地打断他,叉着腰站起来,嗓门亮得能震碎玻璃,“你少在这儿放屁挑拨离间!红梅是我姐妹,我们好着呢!她不在,这店我乐意关就关!用得着你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滚回你那个鸟不拉屎的‘客再来’去!别搁这儿碍眼!”
胡老板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张姐:“你、你……”
“你什么你!”张姐抄起桌上的抹布就要扔过去,“滚不滚?不滚我拿扫帚撵了!”
胡老板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得得得,我走,我走……真是狗咬吕洞宾……” 一边嘀咕着,一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窜出了面馆。
张姐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心里的憋闷却一点没少。
寿县,常家老宅。
低矮的三间瓦房,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堂屋正中,按照本地规矩,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干稻草,上面铺了一张破旧的草席。大伯被安置在席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
屋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
红梅和英子忙着烧开水,给来的亲戚邻居倒茶。英子个子高,在低矮的厨房里进出都得微微低着头。
大娘和常莹守在堂屋,常莹那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杜凯、杜鑫、杜森,像三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屋外晃悠,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无措的神情。
堂屋里,大伯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回光返照般,紧紧拉着常松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小松啊……大伯……大伯是看不到你……生儿子了……我……我下去……没脸见你爸……你妈啊……” 老人的话语像刀子,一下下割着常松的心。
红梅正巧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想给大伯擦擦脸,端水盆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八个字像八座贞节牌坊,千百年来,不知压垮了多少女人的腰。她没能为常家生个儿子,就成了家族功劳簿上,永远填不上的亏空。
她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默默把水盆放在席边的凳子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家族就像一棵老树,女人是嫁接来的枝条,结不出他们想要的果子,就永远是外人。
屋里,大伯还在断断续续地交代:“小松……你姐……她嘴不好……心不坏……我走了……你……你别忘了她……还有你大娘……身体不行了……你能多照顾……就多照顾点……你姐……可怜啊……你姐夫……那个没良心的……跑了……她一个人……拖着三个葫芦头……日子难……”
大娘在一旁抹着眼泪附和:“是啊小松,你姐不容易……那三个半大小子……”
大伯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你……你能贴补……就贴补点……以后……还能指望你三个外甥……那个……云南女人带的女儿……再好……那也是人家的……跟咱家……不沾亲……这个……才是咱自家的根苗……”
中国式的家族,讲究的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往往,骨头是男人的,筋是儿子的,女人,不过是包裹在外头那层随时可以撕掉的皮。
常松跪在席子边,听着这些话,他只能不停地点头,喉咙哽咽着:“哎……哎……我知道……大伯,你放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