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四月的清晨。
天光微亮,带着点凉意的春风从窗缝钻进来,撩动了浅蓝色的窗帘。
英子已经起来了。她穿着件乳白色的高领薄毛衣,外面套着件水洗蓝的牛仔背带裙,裙摆到膝盖,露出纤细笔直的小腿。
脚上是双白色的帆布鞋。十七岁的年纪,个子抽条到一米七,像株迎着风的小白杨,挺拔又清新。她把长发松松地编了条辫子垂在胸前,额前有几缕碎发,格外好看。
她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忙活。小锅里熬着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锅里热着昨天张姐拿来的馒头。她利落地切了盘咸菜丝,又滴了几滴香油拌了拌。
红梅揉着眼睛出来,看到女儿忙碌的背影,心里一暖,随即又皱起眉:“你怎么又起这么早?晚上复习到那么晚,早上多睡会儿不行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英子回头,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右边那颗小虎牙显得格外俏皮:“妈,没事儿,我精神好着呢!再说,早起一会儿,时间充裕,不慌。”她把拌好的咸菜和热好的馒头端上桌,“你快洗漱,马上就能吃了。”
常松也哈欠连天地出来了,看到桌上的早饭,咧嘴笑了:“还是我闺女疼人。”
英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匆匆拿起一个馒头,夹了几筷子咸菜在里面:“常叔,妈,我来不及吃了,路上解决。早上语文早自习,不能迟到。”说着就背上书包往外走。
“你慢点儿骑!路上看着车!”红梅追到门口叮嘱。
“知道啦!”英子的声音随着自行车铃声飘远了。
屋里剩下常松和红梅对着桌子坐下。粥的热气袅袅上升。
常松喝了两口粥,放下碗,声音低沉了些:“红梅,大伯……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堂姐昨天又来电话,听着声音不对。我寻思着,后天就回寿县一趟。老人跟前,得尽孝。”
红梅夹咸菜的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嗯”了一声。心里那点因为早晨忙碌而升起的暖意,凉了下去。她不是不记挂老人,只是想起过年在寿县,常莹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心里就堵得慌。那感觉像吞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婚姻像一条双人船,大部分时候是他在掌舵,你在看风景。可一旦他老家的人想往船上扔石头,你就得立刻穿上救生衣,准备好随时跳船,或者,把扔石头的人踹下水。
常松看着妻子瞬间淡下去的脸色,心里明镜似的。上次吵架,他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碍着亲戚情面,选择了装聋作哑。
娘家是女人的来路,婆家是女人的战场。大部分婚姻的暗礁,都埋在丈夫那个叫做“老家”的港湾里,你避不开,也炸不掉,只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祈祷别触礁沉没。
这次,他不想勉强她。“店里也忙,张姐一个人肯定转不开。你……就别跟着回去了。我自个儿回,看看情况就回来。”已婚男人就像双面胶,一头黏着原生家庭的责任,一头贴着新生家庭的温情,撕扯哪边都带着痛。
他这话说得实在,甚至带着点为她开脱的意味。红梅心里那点不快,反而被这话勾出些愧疚来。她放下筷子,声音缓和了些:“你定后天走?那我帮你收拾东西。店里……我看情况吧,要是能走得开,我就跟你去一趟。”这话说得有些犹豫,更像是一种姿态。
常松摆摆手:“不用,真不用。你守着店就行。合伙的买卖,你撂挑子,张姐该有意见了。”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吃着早饭。空气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中年夫妻的默契,有时在于看破不说破。有些委屈咽下去了,就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基石,垫在日子底下,沉默而牢固。
吃完,两人收拾了一下,准备开车去店里。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阳光透过大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
英子和周美兮、张雪儿、李娟几个女生凑在窗边说话。周美兮穿了件粉色的喇叭袖上衣,配着紧身牛仔裤,头发烫了微卷,打扮得很是时髦。张雪儿则是鹅黄色的开衫配格子裙,看着温柔秀气。李娟穿着朴素的校服,洗得有些掉色,但很干净。
“英子,你这背带裙真好看!在哪儿买的?”张雪儿摸着英子的裙子面料,语气羡慕。
“就百货大楼,年前打折我妈给买的。”英子笑着说。
周美兮拨弄着自己的卷发,眼神往窗外瞟,语气有点酸:“英子,你命真好,长得好看,学习也好,还有……那么多人围着转。”她意有所指。
李娟推了推眼镜,小声说:“英子是用功,你们看她晚上学到多晚。”
张雪儿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英子:“哎,英子,王强最近怎么了?感觉他蔫儿了吧唧的,我跟他说话他都爱答不理的。”
周美兮立刻来了精神,用胳膊肘碰碰张雪儿:“哟,这么关心他?有情况啊雪儿?”
张雪儿脸一红,嗔怪地推她:“去你的!我就是随便问问!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天天傻乐。”
英子心里知道王强是为他爸妈的事烦心,但不好明说,只好打哈哈:“他啊,可能……青春期综合症吧?或者……学习压力大?”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牵强。
李娟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觉得王强挺可爱的,家里条件也好。”
周美兮撇撇嘴:“可爱是可爱,就是太胖了点儿。要说做男朋友……”她目光在英子脸上转了一圈,带着点试探,“英子,你说咱们年级,张军和周也,哪个更好?”
这话问得突兀,几个女孩都看向英子。周美兮喜欢周也,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得毫无破绽:“他俩啊?一个闷葫芦,一个火药桶!谁爱要谁要去!我觉得王强就挺好,多实在!”她故意把话题往回拉。
张雪儿被说得不好意思,轻轻捶了英子一下:“你又扯我!”
周美兮看着英子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点失望,又有点不甘,转过头不说话了。
男生班的课间更是喧嚣。王强穿了件印着巨大卡通老虎头的绿色卫衣,像棵移动的圣诞树,正瘫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张军还是那身半旧的校服,坐在他前排安静地看书。周也则靠在窗边,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和运动裤,手里转着篮球,眼神放空。
“强子,咋了?又被你爸克扣零花钱了?”周也懒洋洋地问,脚尖一勾,把滚到旁边的篮球勾回来。
王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提了,家里低气压,快憋死我了。”他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趴在课桌上,连那件招摇的卡通卫衣都仿佛失去了色彩。
周也把玩着篮球,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开口:“喂,强子,你的雪儿小姐呢?最近怎么没听你念叨了?放弃了?” 他手腕一抖,篮球带着风声,“砰”一声精准地砸进王强怀里,力道不轻,震得王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王强被球砸得一懵,下意识抱住,脸上闪过一丝烦躁,但看到周也那副德行,又被勾起了点斗嘴的兴致,于是把脸埋在那粗糙的皮质表面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点自嘲:“还追什么追……家里都快散架了,哪有那个心思……再说,人家估计也看不上我。”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混在教室的嘈杂里,几乎听不见。说完又不服气地嚷嚷:“我这是正常追求!哪像你,假清高!哎,说真的,你们觉得咱们年级哪个女生最漂亮?”
一个男生起哄:“那还用说?肯定是一班英子啊!盘靓条顺!”
张军从书本里抬起头,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但特别干净,像他这个人,清贫却干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了一句:“英子是挺好的。”他说完,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周也,又低下头去。
周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带着惯常的嫌弃:“英子?就她?长得也就那样吧。再说,你看她哪点像女的?风风火火,跟个假小子似的。”
王强立刻抓住机会,夸张地指着周也:“哦——!也哥,你这话我可记下了!回头我就告诉英子姐,你说她不像女人!”
周也耳根微微发热,嘴上却硬:“随便你说。我怕她?”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英子走了进来。她高挑的身影,清爽的打扮,在一群灰扑扑的男生中间格外扎眼。
“哟,女神来了!”不知谁吹了声口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