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辆黑色奥迪停在红梅家院外。
钰姐穿着一身质感精良的黑色套装,戴着墨镜,头发利落地挽起,站在车边,与这灰扑扑的巷子格格不入。王强和周也已经坐在车里了。
英子穿着素色的t恤和长裤,眼睛还有些肿,走了出来。红梅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
“钰姐,真是太麻烦你了!”红梅搓着手,满脸歉意,“店里实在是……走不开。张姐那边……唉,这店不是我一个人的,说关门就关门,她心里肯定不痛快。小孩们就辛苦你多照应了。”
钰姐摘下墨镜,露出一个得体却没什么温度的浅笑:“红梅你太客气了,应该的。”
毕竟是老乡,老人走了都不回去露个面……也是,小生意人,计较一天的收入。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红梅看着英子坐进那辆一尘不染的奥迪,看着车窗缓缓升起,将她与那个清爽精致的世界隔开。她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心里却像被那车门“咔哒”一声轻响,锁在了外面。
她怎么会不想去?那是看着英子长大的长辈,是拐卖来小沟村唯一对她好的大娘。可这店面是两个人的饭碗,她今天敢为情分关门,明天张姐就敢为钱跟她翻脸。更要紧的是,常松不在家,她一个人带着英子回小沟村,万一碰上那个混不吝的蒲大柱……她不敢往下想。这些腌臜事,这些提心吊胆,她怎么跟光鲜亮丽的钰姐开口?说怕被以前的丈夫纠缠?说她……老百姓的情义称斤算两,不是不想讲,是讲不起。
她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冲回院子。她不能让他们看见,尤其不能让那个永远得体优雅的钰姐看见——她一转过头,眼泪和愧疚就决了堤,不是为自己不能去,而是为自己连悲伤的自由,都被这沉甸甸的生活给抵押出去了。
车子平稳地驶出县城,开上去往小沟村的颠簸土路。车内车外,是两个世界。
钰姐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灰扑扑的景象。后视镜里,红梅那个仓惶转身的背影,像一根细小的刺,在她心头轻轻扎了一下,不疼,但存在感鲜明。
她看得懂红梅的为难,甚至能精准拆解出里面的算计:合伙的生意,请假就是扣钱,关门就是得罪人。情分是要讲的,但讲多了,自己就得饿肚子。这套底层生存逻辑,她懂,但她鄙夷。
在她看来,红梅的“不得已”,本质就是一种权衡后的放弃。放弃了体面,放弃了情谊,选择了最实际的那一两碎银子。她可以理解这种选择,但无法尊重。
因为在她的人生准则里,有些场面,哪怕打落牙齿和血吞,人也必须到场。这不是傻,是规矩,是身份,是活着的价码。
穷人的悲伤是可以量化的,几亩庄稼,几天工钱,都能成为压倒眼泪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富人的体面,是哪怕心里溃不成军,面上也得保持精致的妆容和恰到好处的悲悯。
她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互相看得见,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就像橱窗里的模特,永远看不懂窗外乞丐碗里的馒头,为何能换来一个满足的笑容。
车内气氛压抑。这压抑里,混着少年们纯粹的悲伤,也混着成年人世界那无声却坚硬的壁垒。
王强看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致,心里又难过又无措,军哥他奶奶……怎么就没了呢?我奶奶还会给我塞零花钱呢。
军哥现在得多难受啊?我要是他,我肯定哭死了。唉,我这点破事算个屁啊!待会见到军哥,我该说点啥?要不……把我攒的买游戏机的钱给他?……
英子眼泪无声地流,看着窗外,脑海里全是奶奶慈祥的脸和张军沉默的背影。
奶奶……张军……他心里该多苦啊。他一个人怎么扛?他总是什么都不说,把什么都自己咽下去。我一定要去,我得在他身边,哪怕只是陪着他也好。
周也坐在副驾,眉头紧锁,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英子哭泣的侧脸和王强焦虑的胖脸。
麻烦。穷人的麻烦总是又具体又沉重。钱能解决吗?或许。但有些东西,钱买不来。比如他此刻的尊严,比如……她为他流的眼泪。
一辆车,四个人,四种心事。悲伤无法共通,但陪伴本身,就是无声的言语。
小沟村,张军家低矮的瓦房前,搭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灵棚,白布在热风里无精打采地飘着。没有吹鼓手喧闹的喇叭声,只有死寂的悲凉。
张妈妈穿着一身粗布孝服,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女儿小娟跪在旁边,小声抽噎着。
“他爹走得早……婆婆苦了一辈子……临了……连个响动都听不上……”张妈妈对着来帮忙的邻居喃喃,眼泪已经流干了,“种地的钱……想着给军子交学费……哪知道……”
张妈妈说着,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身上那件粗布孝服的衣角,那布料粗糙,却不如她心里的茧子厚。
女人的命,有时候就像这孝服,看着是白的,底下早被生活的苦汁子浸透了,硬了,韧了。 丈夫走后,多少人劝她改嫁,她看着懵懂的儿子和年迈的婆婆,只是摇头。她知道自己没别的本事,就是能熬,能把苦日子一口一口嚼碎了,咽下去,变成力气,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张军跪在奶奶的薄棺前,背脊挺得像冷硬的石头,脸上没有一滴泪。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这副快要散架的身躯,支撑身后悲痛欲绝的母亲和妹妹。他是儿子,是哥哥,是这个家唯一的指望。他甚至不敢眨眼,怕眼泪一旦决堤,会冲垮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奶奶……我还没让你享福呢……你怎么就走了?妈,妹,别怕,有我。我不能倒,我不能哭……我是男人,我得撑住这个家……
男人长大有时只需要一个瞬间。当至亲倒下,你就得立刻扔掉所有的孩子气,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块砖,去堵生活的窟窿。
妹妹小娟悄悄拉他的衣角,带着哭腔小声说:“哥,我饿。” 张军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从昨晚到现在,他和母亲水米未进,竟忘了妹妹还要吃饭。他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与这悲凉格格不入的、低沉的汽车引擎声。一辆黑色的奥迪,像沉默而昂贵的异类,缓缓停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卷起的尘土在阳光下翻滚。
车门打开,英子、王强、周也,还有那位气质清冷得像月光下荷塘的钰姐,依次下车。
他们的出现,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了小沟村这幅灰暗的画卷上,瞬间灼穿了一个洞。
张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日光刺眼。他眯起眼,视线有些模糊。
他看到了——
英子通红的、盛满泪水与心痛的眼睛;
王强担忧的、手足无措的胖脸;
周也紧抿的嘴唇和复杂深沉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沉重,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类似于“我懂”的东西;
还有那位钰姨,平静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世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风卷着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掠过他僵硬的脸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是看着他们,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他世界里最鲜活、也最格格不入的颜色。
原来,在他被生活按在泥地里摩擦的时候,真的会有人,不顾一身光鲜,踏过这尘土,来到他身边,什么也不为,就只为来陪他跪一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