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穿着灰色卫衣,黑裤子,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也拿着个手柄,闻言眼皮都没抬,冷冷地怼回去:“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再废话下次让你喝刷锅水。”
“我操!”王强怪叫一声,屏幕上小人差点死了,“也哥你这就没意思了!我夸钰姨你嫉妒是吧?嫉妒钰姨更喜欢我!”
钰姐被王强逗得直笑,把曲奇放在茶几上:“喜欢你就多吃点。小也,给强子倒杯果汁。”
周也面无表情地起身去倒果汁。
王强凑近钰姐,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钰姨,我跟您说,昨天我看见……”
“王强。”周也的声音从厨房冷冷传来,“你敢瞎编乱造,今天就把你埋雪堆里。”
王强立刻缩回脖子,对着厨房方向做了个鬼脸。
玩了一会儿游戏,王强忽然说:“哎,也不知道军哥在图书馆干嘛呢?这大冷天的。”
周也盯着屏幕:“还能干嘛,干活。”
“他中午吃啥??”王强放下手柄,“要不……咱俩一会儿给他送点吃的去?钰姨,您这曲奇能给他带点不?”
周也“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钰姐温柔地点头:“当然可以,我再用保温盒给你们装点热的露露,再打包点饭。这么冷的天,喝点热的暖和。”
图书馆里,暖气不足,透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张军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阅览区散乱的报纸。他把《人民日报》塞进了《参考消息》的架子里,又把一本《故事会》混进了《半月谈》中间。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英子昨天哭着跑开的画面,还有她那双红红的、带着困惑和委屈的眼睛。
快到中午了。往常这个时候,英子差不多该出现了,带着那个印着小熊的、总是装得满满的保温饭盒。可今天……她不会来了。是他亲手把她推开的。
想到这个,他心里就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又空又疼。
“军哥,想啥呢?报纸拿反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同在图书馆打寒假工的李明,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生。
张军猛地回神,赶紧把报纸正过来,脸上有点烧。
李明靠在书架旁,闲聊道:“军哥,你在这干多久了?”
“好久了。”张军闷声回答。
“哦。”李明推了推眼镜,凑近些,压低声音,“一个月……拿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张军看了一眼,点点头。那是周也帮他谈好的工资,比他预想的高很多。
李明一看,眼睛瞬间瞪大了,声音都忘了压低:“不能吧?!为啥呀?我去年寒假就在这干了,工资连你一半都不到!这怎么回事?图书馆还看人下菜碟?”
张军心里咯噔一下。他一直觉得这工资高得有点不踏实,但周也说图书馆临时工缺人,待遇好,他也就信了。现在被李明这么一说,疑窦顿生。
他放下手里的报纸,径直走向图书馆主任办公室。
主任是个戴黑框眼镜、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在看文件。见张军进来,有些意外。
“主任,”张军站在办公桌前,手指紧张地蜷缩着,“我想问问……我的工资,为什么比李明高那么多?”
主任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眼神有些躲闪:“这个……馆里临时定的标准,不一样也正常……”
“不正常。”张军执拗地看着他,少年人的自尊和敏感让他无法接受这种含糊其辞,“请您告诉我实话。”
主任看着他倔强的眼神,叹了口气,放下文件。他走到门口,把门轻轻掩上,然后回身,压低了声音:“小张啊,既然你问到这里……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和小也的爸爸,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他爸爸走得早,我看着他妈妈带着他不容易……小也那孩子,跑到我这儿来,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家里困难,想帮帮你,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心。所以……你多出来的那部分工资,是小也从他自己的零花钱里,每个月省出来,让我补给你的。”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张军的心脏。
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连接受善意的资格都没有。施舍像温水煮青蛙,等你发现时,尊严已经熟透了。
他站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色煞白得像图书馆剥落的墙皮。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声声,砸得他耳膜生疼,也砸碎了他小心翼翼维护了许久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自以为的“劳动所得”,里面掺杂着兄弟的施舍。
原来周也背地里,为他做了这么多。
而他呢?他还在心里暗暗嫉妒周也,觉得他仗着家境好,轻易就能获得英子的关注。他甚至用最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周也的动机。
巨大的羞愧、感激、无地自容,还有一种被彻底看轻的屈辱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他。他觉得自己像个赤裸的小丑,在这一刻被扒得干干净净。
他拿了这个钱,妈妈就能少熬几个夜,妹妹就能多吃几顿肉。可这钱,像烧红的炭,烫得他手心发疼,灵魂都在颤抖。
张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主任办公室的。他像个游魂,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会儿是周也那张看似冷淡的脸,一会儿是英子含泪的眼睛,一会儿是妈妈在灯下缝补的佝偻身影,一会儿是妹妹看着同学新书包时羡慕的眼神。
他恨自己的贫穷,恨自己的敏感,更恨自己接受了这份施舍却无力拒绝。他有什么资格去喜欢英子?有什么资格去和周也比较?他连站着活下去,都需要兄弟偷偷摸摸的接济。
他之前推开英子,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现在,这个认知被血淋淋地证实了。他不配。他连心安理得接受帮助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望爱情?
他瘫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幸福面馆”里,午饭高峰刚过,一片狼藉。
店面不大,用一道齐胸高的柜台隔开了用餐区和操作区,算是个半开放式的厨房。
红梅在里侧的灶台前抓紧时间清洗大锅,张姐拿着抹布在外边擦桌子,一边跟熟客插科打诨。老刘则蜷在柜台内侧最靠里的角落洗碗,身子缩在小板凳上,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碗碟,像只守着洞穴的温顺大熊。
“哎,我说老刘!”张姐擦到老刘旁边,嗓门亮堂,“你倒是利索点啊!洗个碗比绣花还慢!人家常松,昨儿个一个人就把后头那袋一百斤的面粉扛起来了,大气都不带喘的!你再看看你?”
老刘头埋得更低,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手下动作加快,泡泡溅了一脸。
张姐见状,更来劲了,对着店里几个熟客笑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这位,别说一百斤的面粉,就是让他扛袋棉花,都能给你走出八十斤铁块的架势来!”
“哈哈哈哈”
众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老刘被笑得不好意思,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结果忘了自己还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猛地一站——
“哐当!”
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上方低垂的、挂着一排漏勺和锅铲的横杆上。
顿时,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漏勺锅铲下雨似的往下掉,其中一个搪瓷漏勺不偏不倚,正好扣在了老刘的脑袋上,像个奇特的头盔。
老刘被撞得眼冒金星,顶着个“漏勺头盔”,茫然地站在原地,配上他那张憨厚又无辜的脸,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噗——哈哈哈!”不知谁先笑出了声,整个面馆瞬间笑翻了天。
张姐笑得直捂肚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哎呦喂!我的老天爷!你这是要笑死我继承咱家那口破锅吗?让你干活,没让你表演铁头功啊!”
红梅闻声回头,看到老刘顶着漏勺的滑稽模样,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赶紧用带着水渍的手背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欢乐冲淡了些。
她看着这闹哄哄却充满生气的小店,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张姐和憨态可掬的老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了几分。这,或许就是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最真实的烟火气。
这时,隔壁胡老板闻声勾着脑袋在门口张望,想凑热闹又拉不下脸进来。他看到老刘顶着漏勺的窘态,想嘲笑两句,刚张开嘴,口水呛进了气管,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脸憋得通红,扶着门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姐眼尖,立刻指着胡老板:“哎呦!胡老板!您这是看见我们家老刘的新造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慢点儿咳,别把心肝肺给咳出来,我们这小店可赔不起!”
胡老板想反驳,却咳得更凶,只能狼狈地摆摆手,缩回自己店里去了。
老刘这才后知后觉地把头上的“头盔”摘下来,看着手里变形的漏勺,挠了挠头,对着张姐憨憨地笑了笑:“嘿……嘿……坏了,这个……我、我赔。”
张姐好不容易止住笑,走过去夺过那变形的漏勺扔到一边:“赔什么赔!你个憨货!赶紧把地上收拾了!真是的……嫁给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她嘴上骂着,眼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顺手把老刘脸上没擦干净的肥皂泡给抹了去。
幸福有时候很简单——就是你在闹,他在笑,还有一个温暖的屋檐让你们不必在风雪中流浪。
英子正在前台帮着算账,听到这边的热闹,也抬头笑了笑,但笑容很快淡去。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一点半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该下面条,准备给张军送饭了。
想到张军,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他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她不明白,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为什么要用那种伤人的方式?
红梅忙完一阵,擦了把手走过来:“英子,我下面了?雪小点了,你一会儿给军子送去。”
英子手里的笔顿住了。她低着头,看着账本上模糊的数字,心里挣扎得厉害。想去,想问清楚他到底怎么了;又气,气他莫名其妙,辜负了自己的好意。
“我不送。”她听到自己硬邦邦地说。
红梅愣了一下,和张姐对视一眼。张姐凑过来:“咋了这是?跟军子闹别扭了?那孩子老实巴交的,还能惹着你?”
少女的心事像六月的天,所有的雷雨都写在脸上。她还不懂,这世上有种伤口,越是关心,越是撒盐。
“他爱吃什么吃什么。”英子把笔一放,语气带着明显的赌气,“反正我不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