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默默接过,没有解释这东西在他家冰箱里从来没断过。
钰姐优雅地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的荒漠。她知道,哥哥嫂子是心疼她,但这心疼里,总掺杂着一种“看吧,不听老人言”的事后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如今“落魄”的怜悯。
远嫁的女儿是父母走失的孩子,娘家回不去,婆家融不进,两头都是客。
她轻轻放下咖啡杯,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哥,嫂子,我挺好的。那边虽然小,但日子清净。小也也习惯了。”
说话间,保姆已来请众人移步餐厅。精致的碗筷摆上桌,节日的饭菜散发着香气,却冲不散那份无形的压抑。
外婆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到周也碗里:“我们小也长高了,像他爸爸……”话一出口,饭桌瞬间安静。钰姐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亡夫,是这个家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区。
空气仿佛凝固了。舅妈尴尬地低下头,舅舅欲言又止。钰姐脸上那抹得体的微笑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周也却动了。他拿起公筷,神色平静地,也夹了一块红烧肉,稳稳地放到了妈妈的碗里。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母亲。少年的眼神清亮,里面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的理解和支撑。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宣告:爸爸不在了,还有我。这个动作,比他任何一次看似酷拽的表现,都更像一个男人。
时间能抚平很多伤口,但有些名字,是刻在骨头上的印记,轻轻一碰,还是钻心地疼。真正的失去,不是放手,而是往后每一个本该团圆的节日,身边都缺了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过节!过什么节!谁家好人中秋节还在外面应酬?王磊我告诉你,你就是心里没这个家!没我跟孩子!”齐莉头发凌乱,穿着睡衣,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哭喊,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花了。
王强穿着新买的红色变形金刚t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妹妹妞妞护在身后。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了太多次。
“妈!你别吵了!”王强猛地提高音量,走过去,近乎强硬地夺过齐莉手里的电话挂断,“爸说了中午回来!回来就行了!你吵有什么用?”
他转身,脸上瞬间换上一种夸张的、刻意搞怪的表情,对着吓得不敢出声的妞妞挤眉弄眼:“妞妞,看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当当当——看,大苹果!”他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笨拙地顶在鼻子上,试图保持平衡,苹果却滚落下来。
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接,整个人像个笨拙的胖熊,差点摔一跤。
妞妞被哥哥滑稽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齐莉看着儿子卖力耍宝的样子,满腔的怒火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哀。为了孩子,这个千疮百孔的家,还得维持着表面的团圆。
与此同时,县城另一端的一个简陋出租屋里。
曼丽,王磊在外面的那个女人,穿着性感的吊带睡裙,从后面抱住正要起身穿外套的王磊。
“磊,今天就别走了嘛……陪陪我,就今天,好不好?”她声音娇媚,身体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王磊系扣子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被掩饰过去。他掰开她的手,语气带着敷衍:“别闹,今天中秋,我必须得回去。乖,回头给你买那条你看中的项链。”
他穿上西装外套,动作没有一丝留恋。曼丽看着他毫不犹豫走向门口的背影,脸上的妩媚瞬间垮掉,只剩下无尽的失落和自嘲。她早知道留不住,可每次他走,心里还是像被剜掉一块。
婚外情里,女人图的是情,男人要的是新鲜。你以为是爱情,在他那里只是生活的调剂品。第三者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你在这头为他肝肠寸断,他在那头正为哄老婆孩子手忙脚乱。
王磊最终还是回来了,他推开门,脸上还带着应付曼丽后的敷衍与疲惫。他提着印着百货大楼logo的、包装精美的礼盒,脸上的笑容像一张贴上去的面具,标准却毫无温度。
王强赶紧活跃气氛,使出浑身解数耍宝:
“爸!你可回来了!我妈都想死你了!你看她气得,皱纹都多了一条!妞妞,快,把咱们给爸爸画的‘全家福’拿出来!虽然爸爸长得像被门夹过的倭瓜,但咱们不能嫌弃他!”
他夸张地做着鬼脸,把那张画塞到王磊手里。
王磊看着画上四个手拉手的小人,再看看儿子努力搞笑的胖脸和女儿怯生生的眼神,心里某处软了一下,脸上那层敷衍的硬壳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齐莉别过头,偷偷擦了擦眼角。
她不敢看儿子那双努力挤出笑意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懂事,像一根针,细细地扎着她的心。孩子过早的成熟,是父母失败婚姻最无声的控诉。为了孩子,这表面和睦的戏,还得唱下去。
孩子是婚姻的粘合剂,也是人质。为了他们,多少夫妻在人前扮演恩爱,人后各自舔舐伤口。完整的家,有时候不是幸福的证明,只是成年人权衡利弊后,最不坏的选择。
低矮的砖房里,烟雾缭绕。张军妈正在灶台前忙碌地烙着芝麻糖馍,锅里的热气熏得她不时咳嗽。妹妹小娟已经是个十岁出头的大姑娘了,扎着马尾,在一旁认真地帮着添柴火,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张军放下手里的书本,走过去接过妈妈手里的锅铲:“妈,我来吧,你歇会儿。”
“不用,你看你的书,这活儿妈干得了。”张军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眼里是欣慰,也是沉重。儿子的学费,像座大山压在她心上。
“哥,你考的大学,是不是比镇上还远?”小娟仰着脸问。
“嗯,远。”张军翻动着锅里渐渐变得金黄的糖馍,声音低沉,“但哥会努力,以后接你和妈出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的梦想不关于星辰大海,只关于让身后的人,能稍微喘口气。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锅里油脂细微的滋滋声。这个节,过得简单,甚至有些清苦,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踏实。
穷人家的团圆,没有山珍海味的丰盛,却有把最后一块糖馍掰成三份的甘甜。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张军妈早生的白发,也映着张军书本上的密密麻麻的笔记。三个人,一间屋,安静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便是这个中秋最坚实的团圆。
晚上,红梅家的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鲫鱼、小鸡烧馓子、蒜苔炒肉、一碗清炒小白菜,一小锅米酒汤圆,中间是一大盘刚出锅、冒着热气的芝麻糖馍。香气四溢。
一家三口围坐。常松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又给红梅和英子倒了点橙子味的汽水。
他端起酒杯,看着红梅,眼神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历经风雨后的踏实。一紧张,老毛病又犯了:
“红梅,英子,那、那个……我、我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他脸憋得有点红,“这、这些日子,让你、你们受委屈了……我、我常松没啥大本事,但、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就绝不让你们饿着!以后,咱、咱们一家三口,好、好好过日子!我、我干了!”
他说完,也不等回应,仰头就把那杯白酒灌了下去,辣得他直咧嘴。
英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眶却有点湿。她赶紧端起汽水,却没有喝,而是看着常松,声音清脆,语气却异常认真地说:“常叔,你不是没什么大本事。”
她顿了顿,在常松和红梅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说:
“你的本事,就是让我妈笑了。让这个家,像个家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常松心里漾开层层波澜。它那么简单,却又那么重。它越过了所有物质的衡量,直指一个家庭最核心的温暖。
那些他出海在外的日夜,那些他笨拙表达的瞬间,那些他挡在红梅身前的决绝,原来这个他一直小心翼翼对待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全都看在眼里,并给出了最高级的认可。
孩子衡量幸福的尺子,和大人不一样。他们不看存款,不看房子,只看身边人的脸上,有没有笑容。
常松这个被海风磨砺得粗粝的汉子,鼻腔猛地一酸。他慌忙低下头,假装被酒呛到,用力咳嗽了几声,掩饰那瞬间冲上眼眶的热意。他所有的付出与挣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红梅也愣住了,她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她一直护在羽翼下的孩子,早已用她清澈的眼睛,把生活的酸甜苦辣看得分明。
英子的善良,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看清了生活的不易后,依然选择用最温暖的方式去拥抱它。
然后,英子脸上才重新绽开那带着小虎牙的、俏皮的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她夹起一大块糖馍,放到常松碗里:“常叔,吃这个!我妈做的可甜了!”
红梅也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像盛满了温柔的月光。她端起杯子,轻轻和常松的空酒杯碰了一下,声音轻柔却坚定:“嗯,好好过日子。”
所有的委屈、争吵、无奈,似乎都在这叮当的碰杯声里,暂时远去了。
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这一桌算不上丰盛,却凝聚了太多滋味的饭菜上。
常松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次没有结巴:“以后,咱们好好过。”
三个杯子轻轻相碰,清脆的声音在月光里回荡,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
它平等地照进红梅家温暖的方桌,也照进张军家清冷的灶膛;照亮了钰姐眼底深藏的荒凉,也映出了齐莉偷偷拭去的泪光。
人间烟火,悲欢并不相通。
但今夜,这轮明月,成了所有人共同的背景。它不言不语,看着常松将又一杯苦酒咽下,看着英子把最大的一块糖馍夹到母亲碗里,看着王强把妹妹哄睡后脸上卸下的疲惫,张军在灯下咬紧牙关的背影。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像极了生活本身。所谓的团圆,不过是我们在各自的缺憾里,努力拼凑出的,一个完整的夜晚。
圆,是给天看的;缺,才是人过的。
但没关系。
只要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炉灶还能点燃,身边的人还在,这日子,就值得咬着牙,继续过下去。
而且,要好好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