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听得耳根发热,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手下更用力地剥着蒜,仿佛那蒜皮跟他有仇。
他感觉自己像块被架在火上烤的肉,两面都滋滋冒油。
厨房里飘来的女人家的私房话和耳边老刘的“经验之谈”,把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老刘!死哪儿去了?鱼等着下锅呢!”张姐一声吼从厨房炸出来,及时打断了老刘即将开始的“技术指导”。
老刘脖子一缩,赶紧应声:“来了来了!催命呢!”他冲常松挤挤眼,端着剥好的蒜一溜小跑进了厨房。
常松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这比开一天船还累人。
厨房里,张姐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审问刚进来的老刘:“你跟常松外边嘀嘀咕咕啥呢?是不是又传授你那点不三不四的经验?”
老刘嘿嘿笑:“没啥,就男人之间随便聊聊。”
“呸!”张姐啐他一口,“我还不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把人家常松带坏了,人可是老实人!”
“老实人才得多学学嘛……”老刘小声嘟囔,被张姐一瞪,立马闭嘴,乖乖去洗菜。
红梅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嘴笑。
这张姐和老刘,吵吵闹闹,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和亲昵。这就是过日子吧?她想。她和常松,以后也会这样吗?
没多大功夫,饭菜上桌了。一大盆炸酱面,码着黄瓜丝胡萝卜丝豆芽菜。
一盘红烧鱼,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蒜蓉豆角,还有拌黄瓜、花生米,中间挤着一大盘切好的西瓜。
桌子不大,盘子叠着盘子,满满当当。
“来来来,满上满上!”张姐给每人倒上啤酒,“第一杯,祝咱们常松同志,终于结束光棍生涯,踏上幸福征途!干!”
常松脸红得像关公,站起来结结巴巴:“谢、谢谢张姐,谢谢刘哥……我、我干了!”一仰脖,一杯酒下去了,呛得直咳嗽。
众人都笑。红梅也笑着,心里暖烘烘的。
几杯酒下肚,气氛更热络了。
张姐话更密了:“要我说,你俩抓紧!趁年轻,身体好,夜里多加班!赶紧给英子造个弟弟妹妹出来!”
常松听得直乐,下意识点头。
红梅的笑容却淡了点,低头夹了根豆角。
老刘在桌下踢了张姐一脚。
张姐愣了下,看看红梅,似乎明白了啥,立马哈哈一笑转移话题:“哎哟这鱼烧得不错!老刘你手艺见长啊!喝酒喝酒!”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大家吃着,喝着,聊着,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了。
“谁啊?坐坐坐,我去开。”红梅说着,起身走去开门。
张姐坐的位置正对院门,抻着脖子看。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女人,黑瘦,穿着半旧碎花衬衫,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滴溜溜往院里扫。
“哟,这是红梅妹子吧?”女人声音尖细,透着过分的热络,“我是常松他姐,常莹。”
红梅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常松。常松脸上的笑僵住了,眉头微微皱起。
张姐坐的位置正对院门,抻着脖子看,嘴里还嚼着块黄瓜,含糊不清地问:“红梅,谁啊?站门口当门神呢?”
常莹不等红梅让,就侧身挤了进来,眼睛像探照灯,飞快地把小院和屋里扫了一遍,看到一桌子菜和客人,脸上那层笑堆得更厚了,声音又尖又亮:
“哟,家里来客了?正吃饭呢?真热闹啊!小松,姐来得不巧了?”
她目光落到张姐身上,带着审视和估量,嘴角弯着,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张姐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地回看她:“啊,常松家请客,我们过来沾沾喜气。你是他姐?没听常松咋提过啊。”这话甩出去,带着钩子。
常莹脸色变了下,像被针扎了屁股,但立刻又笑得一朵花似的,亲热地去拉红梅的手,眼睛却瞟着常松:“嗨,我住得远,不常来。红梅妹子,长得真俊,比常松说的还俊!瞧瞧这皮肤,这身段,小松你真是好福气!”
红梅不习惯地缩了一下手,那手粗糙,带着汗湿的黏腻感。
“姐,你怎么来了?有事?”常松站起来,语气有点硬,没接她那话茬。
他知道他姐,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笑模样底下,指不定揣着什么心思。
亲戚就像影子,光鲜时躲着你,阴暗时却紧紧相随。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姐就不能来看看我弟和我弟媳妇?”常莹嗔怪道,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她顺势挽住红梅的胳膊,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妹子,姐跟你说两句私房话?咱姐俩头回见,姐一看你就投缘!”
她半拉半拽地把红梅往屋里角落带,声音压低了,却刚好能让饭桌那边隐约听见:“……以后常松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姐说,姐帮你收拾他!咱女人就得一条心……唉,姐命苦,家里那口子不是东西,跟人跑了,扔下我们娘四个……”
她开始抹眼睛,也不知道真有没有眼泪,“三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死老子的年纪,学费又贵,真是要把我脊梁骨都压弯了……哪像妹子你,就一个闺女,省心多了……”
红梅听着,心里有点乱,像塞了团湿棉花,堵得慌。同情有,但更多是不知所措。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和诉苦,让她浑身不自在。
张姐在桌上冷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老刘,这鱼咸了哈?齁嗓子。”
老刘闷头嗯了一声。
张姐又拔高嗓门:“红梅啊!跟谁聊那么热乎呢?菜都凉了!有啥话不能桌上说?还怕我们听见啊?”
常莹被打断,不满地瞥了张姐一眼,那眼神快得像刀子,随即又对红梅堆起笑,声音更低了,带着恳求:
“妹子,姐有个事……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你跟前……你看,你家英子也大了,房子看着也宽敞……我那三个小子,想转到县里来读书,教学质量好……能不能……暂时在你们这挤挤?就吃饭睡觉个地方,姐尽量少麻烦你们……学费生活费,我尽量……”
红梅心里猛地一沉,像一脚踏空了楼梯,手下意识抽了回来。原来所有的亲热都是一笔生意,只等她这个新掌柜的签字画押。
她总算明白了这绕山绕水的亲热是为啥。
常松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走过来:“姐!你说什么呢!我家没地方!英子一间,我一间,哪还有地方塞三个半大小子?”
“怎么没地方?”常莹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声音尖利起来,“英子那屋我看不小!打地铺也行!三个孩子能占多大地方?小松,我可是你亲姐!你就眼睁睁看着你三个亲外甥在乡下没出息?你这心咋这么狠呢?”
张姐“啪”一声把筷子拍桌上,站起来,双手叉腰:“哎呦喂!我当是谁呢!原来不是来串门子的,是来占窝的啊!”
她走到常莹面前,上下下下地扫视,像看什么稀奇物件:“这位大姐,你脑子没让门挤了吧?亏你想的出。”
常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姐:“你、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家常家的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放屁?”
“外人?”张姐笑了,声音亮堂,“我是常松和红梅的大媒人!是红梅一个厂子的姐妹!是看着他们俩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的!你说我是不是外人?我倒要问问你,你弟弟新婚燕尔,你当姐姐的不说盼着点好,上来就要塞三个半大小子进来搅和,你安的什么心?是见不得你弟弟好吗?”
“你胡说八道!”常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姐,“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门儿清!”张姐半步不让,“你那点算计,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不就是看常松老实,红梅面软,想捏个软柿子,把你家的烂摊子甩过来吗?还转学?县里学校是你家开的啊?说转就转?骗鬼呢!”
“还家事?你算计你弟弟家产的时候咋不想想是家事?你三个儿子是没爹还是没脚?自己不会挣钱盖房娶媳妇?趴舅舅身上吸血,你们老常家祖传的手艺啊?”
“奶奶滴x!”常莹彻底疯了,扑上来就想撕扯张姐。
老刘赶紧起来拦在中间。常松也一把拉住常莹:“姐!你闹什么闹!”
红梅吓得脸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张姐被老刘拦着,嘴可不饶人:“让我说中了就急眼?呸!瞧你那点出息!就会欺负自家老实人!有本事去找拐跑你男人的骚狐狸精闹去啊!窝里横的东西!”
常莹被常松拉着,挣扎着,头发也散了,像个疯婆子,哭骂着:“常松!你就看着外人这么欺负你姐!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忘了谁把你拉扯大的!忘了你病的时候谁给你端屎端尿了!你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得好死你!”
这世上的恩情债,最是难还。它不像钱,还能算个本息清零。它像刻进骨头的印子,每逢阴雨天,就由不得你不想起。
常松眼睛红了,是气的,也是痛的。他死死攥着常莹的胳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姐!恩情我记着!该我出的我也出。但我的家,不能散!红梅和英子,谁也不能撵!你也死了这条心!”
“好!好!常松!你狠!”常莹猛地甩开他,指着这一屋子人,眼神怨毒得像冰,“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她说完,撞开院门,哭着跑了。
院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满桌凉透的菜,和四个精疲力尽的人。
张姐喘着粗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老刘默默地去把院门关上,关好。
常松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垮着,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红梅走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张姐看看他俩,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行了,别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赶紧的,菜热热,饭还得吃。”
张姐手脚麻利地把盘子摞起来,瓷器的碰撞声叮当作响,不再是刺耳的噪音,反倒像是一曲生活的编钟,在为刚刚过去的喧嚣敲响终章。
老刘默不作声地端起那盆凉透的鱼,走向厨房,宽厚的背影像一堵能挡住风雨的墙。
常松依然低着头,但红梅感觉到,她握着的那只冰凉的大手,正在一点点回温,反过来紧紧包裹住了她的手指。
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颤抖,却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没有说话,但她懂了这个家,散不了。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穿堂而过,吹动了红梅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火药味,只留下饭菜混合着秋日草木的复杂香气。
远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隐隐约约飘来一段咿呀的歌曲声,婉转悠扬,听不真切唱词,却莫名让人心安。
生活或许总会猝不及防地砸下一地鸡毛,但幸好,还能弯腰一起拾起。
然后,在袅袅升起的热气里,与在乎的人同桌而食,这或许就是生活能给予凡人,最朴素也最坚实的慰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