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半路结合的男女,就像两条被风硬吹到一起的船,看着是并肩了,底下各自的锚,却还死死钩着原来的底泥。他那头的泥里埋着爹娘宗族,你这头的泥里藏着前尘旧伤,稍一晃动,就先硌疼了自己。
她的沉默和难堪,在钰姐眼里成了默认。
钰姐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优越感,同样是单身女人,她守住了亡夫留下的一切,过得滋润体面。而李红梅,看似找到了依靠,却陷入更不堪的泥潭。
“妈,我们回家吧。”英子突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拉住了李红梅冰凉的手。她不是不委屈,只是她更看不得妈妈站在这里被人用同情又带点看戏的目光凌迟。
“哎,吃了饭再走啊!”钰姐还在后面热情地挽留。
“不了,钰姐,谢谢。”李红梅像是终于找回声音,哑着嗓子说完,拉着英子,几乎是逃离了那栋飘着咖啡香和冷气的小楼。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常守财挂上点滴,人精神了些,脾气也跟着回来了。
“我就说没病!非弄到这地方来闻这死人气!得花多少钱!”他心疼钱,比心疼自己身体更甚。
“大伯,查清楚没事,咱不就放心了吗?”常松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低着头削苹果,苹果皮断了好几次。
“放心?我放个屁的心!”常守财瞪着眼,“我问你,那娘俩,你打算咋办?还真要当现成爹,给人家养野种去?”
常松削苹果的手一顿,刀尖差点划到手。
常松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养育之恩如山压着,一半是爱情之渴如火烧着。
这世间的选择,从来都是选了A就得辜负b,没有两全其美的答案。
“大伯,英子……是个好孩子。红梅她……”
“好个屁!”常守财一口啐在地上,“好女人能拖着个油瓶勾搭男人?我看她就是瞅着你老实,有房子,想找个冤大头!等她站稳脚跟,你看她还跟不跟你过!到时候你人财两空,哭都找不着调!”
“她不是那样的人!”常松猛地抬头,“她跟我,是真心想过日子的!”
“真心?真心值几个钱?”旁边病床那个胖老头又插嘴了,他啃着儿子送来的烧鸡,满嘴油光,“老弟啊,听哥一句劝,这二婚头,尤其是带娃的,心思深着呢!她现在靠你,当然对你好。等以后呢?她那娃长大了,认不认你这后爹还两说呢!到时候人家亲爹一来撺掇,嘿,卷铺盖走人,你屌毛都剩不下一根!”
常守财像是找到了同盟:“听听!听听!人老哥看得明白!就你是个榆木疙瘩!我告诉你常松,你要还敢跟那女人搅和,我就……我就死给你看!我让你一辈子良心不安!”
病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带着夜风的燥热和急促的喘息闯了进来。
“爸!妈!咋回事啊?咋就住院了?身体不舒服咋不跟我讲?跑小松这儿来,他一天到晚多忙啊!”
来人是个中年女人,常松的堂姐,常莹。她黑瘦,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裙子,头发草草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
她一脸的惊惶和疲惫,眼神先是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蹲在地上、脸色铁青的常松身上。
房间里的气氛凝固了。常守财的骂声卡在喉咙里,大娘抽泣的声音也小了。
常莹看着这阵仗,心里咯噔一下。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小心地问:“这……这是咋啦?出啥事了?”
大娘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又开始哭:“莹啊……你可来了……你爸他……让你弟给气晕过去了啊……”
“大娘!你瞎说啥!”常松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我咋气大伯了?”
“你没气?你没气你大伯能躺这儿?”常守财一拍床沿,指着常松对女儿吼,“你问他!你让他自己说!看他有脸说!”
常莹被吼得一愣,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一头雾水:“小松,到底咋了?爸为啥生这么大气?你……你犯啥错了?”
常松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憋了一天的委屈、愤怒、羞愧和恐惧猛地炸开了。他脖子上的青筋又爆了起来,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讲什么讲?我没什么好讲的!我错哪儿了?我就是想正经过日子!我错了吗?!”
他吼得整个病房都安静了,隔壁床的胖老头也讪讪地缩回头去。
常莹被堂弟从未有过的爆发吓住了。她这个堂弟,从小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今天这是咋了?
大娘赶紧扯女儿袖子,压低声音,飞快地和稀泥:“没啥大事……就是你弟……你弟他找了个对象……那女的……是二婚,还带个孩子……你爸不同意……俩人呛呛了几句……”
常莹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弟弟找对象了?
还是个二婚带娃的?那以后还能指望他帮衬自己吗?自己那三个饿狼似的半大孩子,还眼巴巴盼着这个有出息的舅舅呢!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脸上立刻堆起笑,试图打圆场:“哎呀爸!我当多大个事呢!现在都啥年代了,二婚咋了?只要人好,跟小松好好过日子,那不是挺好……”
“好个屁!”常守财一口啐断女儿的话,“你知道个啥!那是个啥好货色?破鞋!烂货!带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想让我们常家绝户!丢人现眼!我们老常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一起骂醒这个糊涂东西!”
常莹脸上的笑僵住了。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她心里那点小算盘被打得七零八落。
她下意识地看向常松,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点同情,有点埋怨,还有点生怕被牵连的自保。
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无力地劝道:“爸……你……你消消气……话也别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我还有更难听的!”常守财不依不饶,“秦地人家最重香火传承,我这辈人眼里,血脉比命重。外人再好,也是别人地里的庄稼,看着喜人,到底不是自家种!”“常松我告诉你,你要不断干净,我就没你这个侄儿!...”
“大伯!”常松猛地抬头,眼泪终于砸了下来,混合着无尽的屈辱和绝望,“你就非要逼死我吗?!”
常莹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看着父亲铁青的脸,母亲无助的哭诉,她突然也觉得无比疲惫和绝望。
她自己的日子已经是一地鸡毛,丈夫跟人跑了,留下三个张嘴要饭的孩子,她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本以为弟弟是唯一的指望,现在……
常松看着姐姐那欲言又止、最终选择沉默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暖乎气也散了。他慢慢地、一点点地直起腰,擦了一把脸,目光从大伯、大娘、堂姐脸上一一掠过。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砸在地上都能出声的沉:
“大伯,您是我亲大伯,养我长大,恩情我记到死。我的命,您要是想要,随时能拿去。”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这辈子没说完的话一次说完。
“可红梅和英子,那是我的日子。是好是孬,是坑是井,我认了。我这辈子,就活这么一回,我想跟着我的心走一回。您容不下,行。从今往后,您是您,我是我。钱,我会挣了孝敬你。恩,我下辈子还。”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往外走。脚步稳得吓人,仿佛刚才那个崩溃痛哭的是另一个人。
常守财惊呆了,张大嘴巴,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吓得常莹和大娘赶紧扑过去捶背顺气。
常松在病房门口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说:“姐,麻烦你照看两天。费用,我回头送来。”
他走了。走廊空旷的脚步声,一声声,像是踩在每个人心上。
夜色渐深,巷子里没有灯。
英子拉着妈妈的手,小声问:妈,我们还回去吗?
李红梅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妈也不知道。
她们就这样慢慢走着,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
英子感觉到妈妈的手在微微发抖,就像她小时候妈妈牵着她学走路时那样。
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却没有一盏是为她们而亮。
英子突然站住,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红梅停下脚步,在黑暗中摸了摸女儿的脸,摸到一手冰凉的泪。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