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英坐在教室第六排,铅笔短得捏不住,她在末端缠了透明胶带,勉强能写。
黑板上的拼音字母整整齐齐,像一排排小房子。老师教他们念:“家——家庭的家。”
同学们拖长声音跟读,蒲小英没出声,嘴唇动了动。她想起自己家——炕桌缺条腿,垫着砖头;以前,窗户漏风,冬天糊报纸;现在,菜刀藏在床下,刀刃有豁口。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课间,女生们跳皮筋,喊她:“蒲小英!一起来!”
她摇摇头,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蚂蚁排成长队,扛着米粒大的食物,往墙缝里钻。
“你怎么老看虫子啊?”同学张军问她。
蒲小英用树枝划着地:“因为,它们家在地下,不怕风吹。”
蒲小英放学回家时,院子里飘着韭菜香。
她推开门,看见李红梅正坐在矮凳上包饺子。案板上摆着三样馅料——鸡蛋碎、韭菜末、炸得金黄的馓子。
皖北的饺子不讲究花样,皮厚得能包住整个寒冬,馅实得像是把希望都剁碎了填进去。
“妈!”小英把书包往墙上一挂,抄起扫把就开始扫地,“我帮你!”
红梅没抬头,手指捏着饺子皮一折一折:“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小英扫得尘土飞扬,“妈妈,老师今天夸我字写得好呢!”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到哪去。”
收音机里孟庭苇在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电流声把旋律绞成碎片,像她们娘俩被命运绞碎又拼起的人生。
案板上的面粉像初雪,盖住了所有说不出口的苦。
穷人包饺子总把边捏得特别紧,生活已经漏了太多馅,再经不起半点浪费。
孟庭苇的歌声在漏电的收音机里打转,把1990年的初秋拉得格外悠长。
这些旋律会烙在蒲小英记忆里,多年后她闻到韭菜味时,耳边总会响起这首过时的情歌。
屋里没有蒲大柱的酒臭味,也没有摔碗砸盆的动静,干净得像从来只有她们两个人。
赌场的后屋里,蒲大柱正蹲着给金牙擦皮鞋。
“用点力!没吃饭啊?”金牙一脚踹在他肩上,“你那爪子是摆设?”
蒲大柱的断指伤口已经一两个月了,因护理不当,伤口又渗出血。
金牙叼着烟,眯眼看他:“听说你那宅基地值点钱?”
蒲大柱手一抖,鞋刷子掉在地上。
“慌什么?”金牙踩住他的手指碾了碾,“老子又没让你卖老婆,虽然你那黄脸婆也卖不上价。”
疼痛让蒲大柱眼前发黑。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李红梅,人贩子把她从云南带来时,她穿着件蓝布衫,辫梢系着红头绳。他当时喊她“红梅同志”,还给她倒了碗红糖水。
那碗红糖水是他这辈子给过最甜的毒药。
“金牙哥……”蒲大柱嗓子哑得像吞了炭,“那房子……”
“房子怎么了?”金牙俯下身,烟灰掉在他脸上。
蒲大柱握紧拳头。十年前李红梅流产那晚,他娘气得中风死了。
接生婆说:“这女人骨盆太窄了,生不了娃。”后来他喝醉了就打她,打完了又后悔,第二天再去赌场输个精光。
“要我说”金牙的假牙闪着光,“给那娘俩喂点药算了,死不了也活不成,正好腾地方。”
马仔们忽然安静了。
赌场后屋烟雾缭绕,几个马仔围坐着打牌,烟头扔了一地。
“瘸腿张”四十来岁,左腿短一截,走路歪着身子。他年轻时偷电缆被电打残,后来专帮金牙收债,拄着铁棍,敲人膝盖从不用第二下。
“豁嘴刘”天生兔唇,说话漏风,爱笑,一笑就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他负责看场子,随身带把弹簧刀,刀柄缠着胶布,沾过血,发黑。
“小六子”最年轻,才十八,脸上青春痘没退干净,眼神却像老狗一样浑浊。
他爸赌输了,把他押给金牙顶债,现在专门跑腿买烟买酒,偶尔也“送货”(安眠药,老鼠药)——那些药粉包在报纸里,塞进学校围墙的砖缝下。
他们看见蒲大柱蹲着擦鞋,哄笑起来。
“柱哥,你这手法不行啊!”豁嘴刘咧嘴,“还没你老婆会伺候人呢!”
瘸腿张往地上啐口痰:“我!呸!听说你老婆拿剪子差点阉了你?真他娘的怂!”
小六子没笑,低头玩打火机,“啪嗒啪嗒”地开合。
他想起自己娘,也是云南买来的,前年喝农药死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给他织了一半的毛线袜。
蒲大柱低着头,鞋刷在皮鞋上蹭出“咯吱咯吱”的响。金牙的鞋尖照出他扭曲的脸,像照妖镜,照得他原形毕露。
李红梅的饺子下了锅,白胖胖的在沸水里翻滚。
命运仿佛是沸水里的饺子,浮浮沉沉都是必经之路。
蒲小英趴在桌边数:“一、二、三……妈!有二十八个!”
“小馋猫。”李红梅用笊篱捞出一个,“尝尝咸淡。”
饺子烫,蒲小英在两手间倒腾,吹了半天才咬开。鸡蛋混着馓子的焦香冲出来,她烫得直哈气:“好、好吃!”
李红梅看着她笑。夕阳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娘俩中间的空位上——那里本该坐着个喝酒骂人的男人,现在只摆着瓶醋。
婚姻像是韭菜馅饺子蘸辣椒醋。初尝辛辣,回味酸涩,却总让人误以为是饿了的缘故。
李红梅的噩梦总是从一把剪刀开始。
梦里,她站在灶台边,蒲大柱醉醺醺地撞进来,手里拎着酒瓶,瓶口滴着血——不是他的,是她的。她想跑,可脚像陷在面团里,拔不动。剪刀在案板上,刀刃映着月光,冷得像冰。
她抓起剪刀,可蒲大柱突然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云南山沟里,阿爹喝醉了打阿妈,阿妈缩在墙角,手里也攥着一把剪刀,可最后剪断的是自己的辫子,丢进灶膛烧了。
火光照亮阿妈的脸,她说:“红梅,女人这辈子,要么忍,要么狠。”
李红梅在梦里尖叫,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闷闷的呜咽。她猛地坐起来,冷汗浸透枕巾,手指摸到床下的菜刀——凉的,硬的,真实的。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着熟睡的蒲小英。孩子的呼吸很轻,像只小猫。
李红梅慢慢躺回去,胸口仍像压着块湿棉花。她知道,噩梦不是假的,只是还没发生的真事。
蒲小英被吓醒,看见母亲浑身发抖,冷汗把枕巾都浸透了。
“妈?”她小声问,“你梦到什么了?”
李红梅一把抱住她:“没事……妈没事……”
噩梦是有重量的,像有人往李红梅胸腔里灌了铅水,连呼吸都扯着疼。
月光下的菜刀比白天更亮,有些武器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撑住自己别倒下。
蒲小英摸到李红梅脸上的泪,冰凉得像井水。
她学着大人哄孩子的样子拍她的背:“不怕不怕,英子在这里……”
赌场里,蒲大柱盯着手里的药包发呆。
“怂了?”金牙把酒杯砸在他脸上,“想想你那手指头!想想她怎么拿剪子对着你裤裆!”
酒混着血从额头流下来。蒲大柱忽地想起李红梅第一次给他包的饺子,她云南人不会擀皮,弄得厚薄不均,煮出来一锅片汤。他当时笑着说:“挺好,连面汤都省了。”
“柱哥,”马仔凑过来,“要不兄弟几个帮你?保证像意外……”
蒲大柱攥紧药包,塑料纸“哗啦”响得像催命符。
蒲大柱盯着手里的药包,塑料纸哗啦作响,像那年李红梅初来时,皖北山风吹动她蓝布衫的声响。
那是个腊月天,人贩子领着她站在村口,她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脚上的布鞋沾满泥,鞋尖磨破了,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她低着头,不说话,像只待宰的羊。
蒲大柱记得自己递过去的那碗红糖水,滚烫的,冒着白气。她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蛾子。他那时还年轻,心里发软,喊她“红梅同志”,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她抬头看他,眼睛黑得像没点灯的夜。
后来呢?后来红糖水凉了,碗底结了渣。婚姻就像那碗放冷的糖水,甜味沉下去,就只剩一层苦底子。
恨是真的,舍不得也是真的。人这种动物,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塑料纸的声响像无数个小人在鼓掌。蒲大柱在那一刻同时看见了两个自己:一个举着药包,一个端着红糖水。
同一轮月亮照着母女俩,也照着赌场里攥紧药包的蒲大柱。像老天爷瞎了眼,给恶与善发了同样的银两。
李红梅摸到女儿后背的汗,蒲小英数着母亲的心跳,她们都不知道,此刻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个充满噩梦的怀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