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石殿外的风沙就开始扒拉石壁。
门口的阵光轻轻一颤,又悄无声息地吞掉一阵扑来的黄沙。
叶行背着手站在门槛上,往远处看了一眼。
北域的天,总像是被谁用手指抹过一遍,灰白得看不出层次。
“叶子,走吧。”方文尚提着刀,从石殿里出来。
他身后跟着两道人影。
宇智波鼬戴着兜帽,脸色像往常一样看不出喜怒,赤砂之蝎则背着一只半人高的木箱,箱盖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纹。
“再晚一点,巡逻的也该精神了。”蝎低声道,“趁现在风大,视线乱。”
“那就当是借风出门。”叶行笑了一下。
石殿里,南霏霏正蹲在阵盘旁边,仔细检查每一处阵纹的光亮。
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几人,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把那句“要不我也去”咽了回去。
“师傅。”她只道,“你们回来前,这里的阵不会掉。”
“有你这句话,我走得放心。”叶行冲她挥了挥手,“阵盘多看看,有不对劲的地方就骂我。”
“好。”南霏霏笑了一下。
石台另一侧,方艺可靠在石壁上,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披风,眉目间的虚弱已去了大半。
施浩腾乖乖坐在她对面,膝上摊着一本被他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荒古简史”,正在被迫复述。
叶行瞥了一眼这一幕,心里大致踏实。
“走。”他说。
几人身影一闪,融进迷踪阵织出的光线里,沿着既定的路线,悄然离开遗迹。
……
离开石殿的遮蔽后,北域的风立刻变得刺骨。
黄沙在脚下翻滚,远处的山脊若隐若现,像是一条条伏在地上的巨兽。
“目标在前方三千里。”蝎一边赶路,一边闭目感应腕上的阵虫,“司幽城以北的一处废弃灵矿,据说以前是莲池圣地看管,现在换成了‘上面’的人。”
“废弃灵矿也要管?”方文尚皱眉,“灵都被抽干了,还能剩什么?”
“对我们没什么。”蝎道,“对他们来说,这种地方干净、偏僻,适合做很多事。”
叶行脚下灵光一闪,带着几人跃上半空。
“比如,把人捞来当阵眼。”他淡淡道。
“你以前见过?”秦素素在他脑海里问。
“见过不少。”叶行道,“只是叫法不一样。”
“叫法不重要。”秦素素声音冷下来,“有些路,只要走过一次,就会留下味道。你记好这味道,回头算账方便。”
叶行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
半日之后。
一片灰白的山谷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山谷中央,一口黑黢黢的矿坑张着巨口,四周零零散散立着几间石屋,屋顶都被风沙磨得发亮。
矿坑上方,悬着一座粗糙的阵台。
阵台由数十块灰黑色石板拼成,中心是一口圆形竭灵井,井口边缘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阵纹,时不时亮起一丝暗红色的光。
几名穿黑甲的修士守在阵台四周,神情冷漠。
石屋门口,则跪着十几道人影,有老有少,身上都带着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矿坑下方,隐约传来细微的嗡鸣。
“这就是你说的‘半成品’?”叶行悬在远处一座山梁上,看着那口竭灵井,压低声音。
“嗯。”蝎点头,“灵脉底下还没完全接上界域大阵,只能算是试验场。”
“人倒是先接上了。”方文尚冷笑。
宇智波鼬闭上眼睛,双指并拢,缓缓结印。
片刻后,他睁开眼:“阵台上那几个人,神魂都被人动过手脚,有禁制。不动根源,很难救。”
“本来就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秦素素在叶行脑海里说道,“记住,你现在只是来摸摸水,别真以为能把一潭烂水一瓢舀清。”
“知道。”叶行心里回应,“我只是习惯,先看看水里有没有能捞的。”
他侧头看向蝎:“那几间石屋里,什么情况?”
“一间是炼阵室,一间是暂存室。”蝎道,“还有一间……是人的。”
“关人的?”方文尚问。
“不是关。”蝎脸色有些难看,“是养。”
叶行眯眼。
“怎么个养法?”他问。
“你看了就知道。”蝎道。
……
“先把外围的人摸清,再想办法挖一块墙脚。”叶行很快做出决定,“鼬,你那边能不能撑一场‘换岗’?”
宇智波鼬看着远处的黑甲修士,目光淡淡。
“可以。”他说,“但时间不会太长。”
“够了。”叶行道。
……
不多时,矿谷上空的风突然转向。
黄沙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了一下,朝矿谷一侧倾斜。
两名守在外圈的黑甲修士不自觉抬头,看向那一侧。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裹在灰袍里的身影,踉跄着从风沙里跌出。
“你是谁?”一名黑甲修士喝道。
灰袍人抬头,露出一张带着几分苍白的年轻脸庞,眉心有一道淡淡的符印。
那张脸,正是此处负责阵台的副使之一——只是,在这一刻,他的眼神微微失焦,却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威压。
“换岗。”灰袍人声音低哑,“上面有命,西侧矿脉要试新的阵式,你们两人过去。”
黑甲修士对视一眼,下意识看了看悬在空中的竭灵井阵光。
灰袍人眉心的符印轻轻一闪,带起一丝神魂上的刺痛。
那刺痛很熟悉。
是他们向上禀报、接受命令时才会有的感觉。
“……是。”黑甲修士终于抱拳,应下。
两人刚一离开视线,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块石壁轻轻一晃,几道身影从幻影中走出。
“他演得不错。”方文尚看了一眼刚才“换岗”的灰袍人,嘴角一勾。
那“灰袍人”此刻已经散作一团黑雾,重新汇入鼬的身影中。
“只是借了他的壳。”宇智波鼬平静道,“真身还在阵台后面。”
“等会儿带我们过去看看。”叶行道。
……
他们绕过竭灵井,悄无声息地潜入矿谷后侧。
第三间石屋门口,挂着一串已经干裂的兽骨,兽骨之间穿着几片锈迹斑斑的铜片。
“这串东西,是司幽城那边常用的避邪符。”方文尚低声说,“看来这地方,和司幽城那帮人脱不开关系。”
叶行伸手按在石门上,神念轻轻一推。
石门后,涌出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药香的味道。
屋内光线昏暗。
十几张石床沿墙一字排开,每张石床上都躺着一个人。
他们的胸口和四肢上,都刻着复杂的阵纹,阵纹与一条条细若发丝的灵线相连,灵线一直延伸到屋中央的一块石碑上。
石碑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隐约能看到“灵值”“折算”“献祭”等字样。
叶行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看够没有?”秦素素在他脑海里问。
“够了。”叶行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里面一张石床上。
那里躺着的是一个穿青灰长袍的年轻人,身形瘦削,眼窝深陷,但眼底还有一丝清明。
他胸口的阵纹比别人复杂许多,灵线也更粗,像是被特意加重。
“六商部的人。”方文尚低声道,“我认得他们常用的衣纹。”
仿佛听到了什么,那年轻人的手指颤了一下。
叶行走过去,伸手按在他腕上,一缕微弱的神魂波动立刻顺着灵线窜上石碑,又被石碑吞掉。
“被压得太狠了。”叶行皱眉,“但没断。”
“如何?”秦素素问。
“可救。”叶行道。
“你能救几个?”秦素素又问。
叶行沉默了片刻。
屋里一共有十七张石床。
每张石床上的阵纹都咬着石碑,一旦粗暴切断,不但会惊动阵台,躺着的人也撑不住。
“三到五个。”他在心里回答,“再多,就得动那块石碑。”
“那就别多。”秦素素道,“你现在连一根钉子都没能力拔干净,就想着把地基一起挖走?有人替你抬棺,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叶行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屋顶。
“那我们就挑欠账挑得最重的那几个。”他说。
“你挑。”秦素素道,“我来给你压阵。”
……
片刻后。
石屋内多了一层淡淡的光幕,把石碑与外界隔绝开来。
光幕内,阵纹的流速被强行放缓。
叶行指尖一点,一道道细小的剑光在石床间游走,将三人身上的灵线一一切断。
那三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嘴里溢出一口血。
宇智波鼬一步上前,指尖按在他们眉心,一丝丝温和的幻术之力渗入,替他们压住即将失控的神魂。
“再多一个。”叶行低声道。
他又选了一个——那个六商部的青年。
“你确定?”秦素素问。
“他身上的阵,和石碑上的字连得最深。”叶行道,“他们把算账的活,都写在他身上了。所以,他知道的也最多。”
“那就多给你添一笔人情。”秦素素轻轻叹了一声,“快。”
第四条灵线被切断的一瞬间,石碑猛地一颤。
屋外的竭灵井阵光也随之一闪。
“有人动阵了。”蝎脸色一变。
“撤。”叶行一把抓起那四人,扔进法宝空间。
宇智波鼬扫了一眼剩下的石床。
那些人眼皮微微颤动,像是从噩梦中又被按了回去。
“以后还有机会。”叶行对着空气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
他们刚从石屋后门掠出,一道黑色光柱便从竭灵井中冲天而起,直直刺破云层。
“暴露了。”方文尚提刀,“打不打?”
“打个屁。”叶行骂了一句,“蝎,后手。”
“早布好了。”蝎抬手往空中一抛。
数十只黑色阵虫瞬间炸开,化作一片细小的光点,落在矿谷四周的岩壁上。
下一刻,矿谷边缘的地面突然塌陷。
黄沙如潮水般倒卷而下,将竭灵井一侧的阵脚埋住。
竭灵井的黑光一顿,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只能在半空中挣扎。
“这只是遮掩,不会伤到根本。”蝎解释,“顶多让他们以为是地脉自己抽风。”
“足够了。”叶行道。
他一把抓住方文尚的肩膀,催动空间之力,带着众人瞬移出十数里。
身后,矿谷上空已经有一道道气息升起。
那些气息带着冷冽的虚无之意,让人骨头发凉。
“追上来要不了多久。”宇智波鼬提醒。
“再走一程。”叶行刚要再次瞬移,忽然心头一紧。
天地间的风,猛地一变。
原本横扫的狂风,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按住。
山脉的轮廓变得更重,脚下的土地微微一沉。
那种感觉,很像是有人在远处随手落下一枚棋子,却恰好压在他们与追兵之间。
叶行猛地回头。
远处天际线那边,有一座山的轮廓被风沙临时勾勒出来。
那山并不算高,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竭灵井那边冲起的黑光一撞到这股无形的“山意”,就像撞到了深水里,光柱一滞,竟有些散乱。
“有人帮你挡了一下。”秦素素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看样子,你刚才那四个挑得还算顺眼。”
“是断龙岭那边?”叶行低声问。
“你现在还没走到那儿。”秦素素道,“但这整片北域的山脉,本就连在一起。有人动过手,你看不见,不代表没有。”
远处,那道山影在风沙中一闪。
下一瞬,它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重新隐入灰白的天幕。
竭灵井那边的气息收敛了些,似乎是负责坐镇的人按下了什么。
“他们把这次变故,记在‘地脉抽风’那一栏了。”秦素素淡淡道,“至少暂时不会把你们当成主要原因。”
“那我们就趁抽风,赶紧跑。”叶行道。
他没有再回头,带着几人一路往北,借着山脉间的缝隙,消失在风沙之后。
……
黄昏时分。
石殿的阵光微微一动,几道身影从迷踪阵中跌出。
南霏霏立刻迎上来:“师傅?”
“没少胳膊少腿。”叶行摆摆手,“就是累了一点。”
方艺可从石台前站起,目光掠过他们身后。
“带回来几个?”她问。
“四个。”叶行道,“三个被当成灵料,一个算账的。”
方艺可点点头,没有追问过程。
“算账的那位,交给我?”她问。
“先救命,再算账。”叶行道,“霏霏,借你一段阵。”
“好。”南霏霏已经开始在石殿一角布置安魂阵。
施浩腾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太近。
“这次好像比上次顺利一点。”他小声对方文尚说。
方文尚看着叶行那略显疲惫却还算轻松的背影,笑了一下。
“顺利?”他道,“等你真知道他们动的那口井,连着什么,再说顺利不顺利。”
说着,他抬头看向石殿顶上那一圈阵光。
远处山脉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那影子在阵光上轻轻一晃,像是在无声地提醒——
有人看着。
有人按着。
而风声,依旧在北域的空旷中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