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苍霞律院,烃霄分堂。
石阶自云中落下,堂门前悬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
【烃霄护界案厅】。
宇文征提着一只布袋,从云梯上一步步走上来。
布袋不大,却沉。
赵毅跟在他身后。
“就一条街的账,本该不至于这么重。”赵毅随口道。
“重的不是纸。”宇文征淡淡道。
“是里面写的东西。”
……
案厅不算宽。
墙上挂着几块界图,都是烃霄近百年的简图。
图上用细线标着各大宗门、城池、矿脉的位置,旁边则是护界条款条目——某年某月,参加试炼;某年某月,补缴本源;某年某月,获准上调名额。
中间一张石桌。
一位须发微白的老者正低头翻阅案卷。
“弟子宇文征,奉命回报烃霄护界条款落实情况。”宇文征拱手。
老者抬起头。
“账带回来了?”他问。
“带回来了。”宇文征把布袋放在桌上。
布袋一解开,一摞摞账本露了出来。
封皮上都写着同样几个字。
【七弦社记】。
……
老者随手抽出一本。
翻开。
第一页写的是十年前的一笔小账。
【某年某月,北岭某小宗门参加护界试炼,按条款二之三交纳本源若干,获承诺:来年可得飞升试炼名额一枚。】
再往后几页。
【次年,该宗门因战力不足,于试炼中折损七成弟子。】
【两年后,宗门解散,山门被邻宗接收。】
【护界效益:未见本界防线明显增强。】
老者皱了皱眉。
“这后面,是谁写的评语?”他问。
“七弦社那边的账房。”宇文征道。
“他们说,只想把自己看到的记下来。”
“那这一条呢?”老者又翻了一本。
【某年某月,南川某城拒绝参与护界试炼,仍按普通条款缴纳本源。】
【三年内,该城先后遭两次外敌试探。】
【损失不小,但仍在可承受范围内。】
【十年后,该城人口增长两成,战力平稳。】
【护界效益:防线未因其拒绝而明显薄弱。】
老者看完,沉默片刻。
“你怎么看?”他问。
“条款本意,是想让参与者更强。”宇文征道。
“但从这些账来看。”
“有不少地方,是先把人抽空了,再把一块空壳写成‘护界成功’。”
赵毅在旁边看得很认真。
“七弦社这帮人,敢这么写。”他说。
“不怕被扣一顶‘乱源’的帽子?”
“他们只写自己看到的。”宇文征摇头。
“是不是乱源,要看我们怎么用这堆纸。”
……
老者把几本账本合上。
“你是怎么看待那位叶行的?”他转而问。
赵毅笑了一下。
“像是前几界卷宗里,那位‘造物乱源案’中的人。”他说。
“一样喜欢把账记清楚,再来问条款算不算数。”
“但少了一点狂傲,多了一点冷静。”
“这倒是好事。”老者看向宇文征。
“前几界跌落史上,那位造物乱源,最后写出来的字,我们这代人只是翻。”
“真正把笔落在那几行上的,是更上一层的人。”
“他们当年算的是一界一界的账。”
“再往后。”
“说不定会有人想把几界一并按一按。”
“到那时候。”
“我们这层能做的,就只有先把眼前这一界写清楚一点。”
“你把这些账拿回来,是想让律院给一个态度。”
“你自己心里呢?”
宇文征沉吟。
“弟子觉得——”他缓缓道。
“护界条款不能停。”
“外敌真打进来,下界连回手的机会都没有。”
“但条款里,把‘抽本源’一笔写得太轻。”
“久而久之。”
“我们自己也会忘记,有多少护界之名,是拿下界的命来填的。”
他指了指桌上的账本。
“这些纸,至少能提醒我们一件事。”
“护界,不该写成‘选粮’。”
老者看着他,许久不语。
最终,他伸手,从案卷架上抽出一张空白评议纸。
“这一摞账。”他说。
“我会按程序收进烃霄护界案卷。”
“你写一份评语。”
“写你看到的,不用迎合谁。”
赵毅微微一怔。
“长老,这样做……”他忍不住开口。
“会惹上面不快。”
“上面什么时候因为看见实话就高兴过?”老者反问。
“我们这些拿笔的人。”
“若是连实话都不敢写。”
“那这‘护界’二字,也不用挂在门口了。”
……
宇文征深吸一口气。
“弟子明白。”他说。
“那叶行那边的请求……”老者问。
“他说,看完账之后,再谈条款。”
“回他一句。”宇文征答道。
“账我们已经看。”
“下一次,可以谈条款。”
老者点头。
“这句话,你先自己记着。”他说。
“什么时候能写进条款里。”
“要看你们这一代能撑到哪一步。”
……
从案厅出来时,天色已近暮。
赵毅和宇文征并肩走在阶上。
“你知道吗。”赵毅忽然开口。
“有些人觉得,你今天这一步走得太冲。”
“我只是把别人递过来的账,本本翻了一遍。”宇文征道。
“真正冲的,是那些账本后面的故事。”
“我如果连看都不看。”
“那才是对不起‘律’这个字。”
赵毅笑了笑。
“叶行那边,要是知道你这么写。”他说。
“大概会觉得——”
“归墟也不是一块铁板。”
“归墟本来就不是。”宇文征淡淡道。
“上界那两边,都是人。”
“人就有想法。”
“有想法,就有偏差。”
“我们这一代能做的。”
“只是让偏差别太早压死一界。”
……
同一时间。
烃霄仙界,七弦坊。
袁潮之一棍的余波,还在坊里各个酒馆和摊位上被人反复添油加醋。
有人说叶行被砸得手臂发红。
也有人说袁潮之那一棍收了七成力。
再往后传,就变成了“瞳族天猿与诸天外派在街口对了一招,各自收手”。
真正知道细节的人不多。
但有一点,是连街边小贩都听明白了的——
“那位外派的叶先生。”阿拓在帐本边缘悄悄写下一行小字。
“能接住上界天才的一棍。”
“至少——”
“不比他们差太多。”
他写完,自己看了一眼。
又把那本账本合上。
七弦坊的风,在这一日之后,悄悄偏了一线。
有人开始觉得——
也许这一次。
下界不一定只有跪着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