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攥着镰刀的手沁出了汗,刀刃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麦地里的暑气像口大蒸笼,把人裹得密不透风,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见铁牛正蹲在田埂上啃窝头,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渣子掉了一胸脯。
林舟哥,歇会儿吧!铁牛举着窝头喊,声音被热风刮得七零八落,秀莲姐说公社食堂今天熬了绿豆汤,让咱去晚了可就没了!
林舟刚要应声,眼角突然瞥见麦垄尽头闪过个黑影。他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两步——那是他藏东西的地方,用麦秸盖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从戒指里取的半斤白糖,本想收工后给秀莲送去,她这几天总说头晕,怕是中暑了。
看啥呢?铁牛凑过来,嘴里的窝头还没咽干净,赵大娘刚才跟我说,王干事带着两个民兵往这边来了,说是检查夏粮收割进度。
林舟的心沉了沉。王干事这时候来准没好事,前几天公社开会还说要放卫星,要求各村虚报产量,李书记硬顶着没报,这梁子怕是结下了。他飞快地用镰刀勾过几把麦秸,把油纸包盖得更严实,又往上面踩了两脚,麦茬扎得鞋底生疼。
走,去看看绿豆汤。林舟拽着铁牛往地头走,路过那片麦秸时,故意踢飞了块土坷垃。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赵大娘正踮着脚往麦地里瞅,见他回头,赶紧蹲下去假装系鞋带,裤腰上挂着的菜篮子晃悠着,露出半块红薯干。
公社食堂的土灶台前挤满了人,秀莲正举着个大铁勺给众人舀绿豆汤,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蓝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大片。林舟哥!她看见他就眼睛一亮,舀汤的手往勺里多添了半勺,快喝,刚晾好的。
林舟接过粗瓷碗,绿豆汤里飘着几粒米,甜丝丝的带着点焦糊味——多半是柴火没烧好。他刚喝了两口,就听见有人喊王干事来了,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喝汤的声音都轻了半截。
王干事背着手站在灶台前,目光像扫麦子似的在众人脸上刮过:李书记呢?让他去大队部一趟,县里来人检查产量报表了。他的皮鞋踩在泥地上,沾了点黄泥巴,看着格外扎眼。
李书记在晒麦场呢。秀莲放下铁勺,手里还攥着记工册,刚收的麦子潮,他说要盯着翻晒,别捂出霉味。
王干事了一声,突然指着林舟说:你,跟我去趟大队部,把你家那几分地的产量报一下。他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看不清眼神,听说你种的黄金玉米长得不错?可得如实报。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他那几分试验田的玉米确实长得好,比普通玉米高了半截,穗子又大又饱满,但这要是往报表上填,少了不像样,多了就是浮夸,左右都是坑。他把碗往灶台上一放:王干事,我那玉米还没熟呢,咋报产量?
没熟不会估算吗?王干事提高了嗓门,全县都在放卫星,就你们村拖后腿!他突然一把夺过秀莲手里的记工册,翻了两页往桌上一拍,你这记工册也有问题,林舟的工分咋比别人多了五个?
秀莲的脸瞬间白了:他......他帮队里修了脱粒机,李书记说算额外工分......
李书记说的?王干事冷笑一声,我看是你俩串通好的吧!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赵大娘踮着脚往前凑,嘴里还念叨着咋回事啊这是。
林舟一把将秀莲拉到身后,手里的镰刀还没放下,刀刃闪着寒光:王干事说话可得凭良心。脱粒机坏的时候,全队人都看着我修了三天三夜,多五个工分咋了?他往前逼近一步,要不咱现在去问问李书记,问问全队人,这工分该不该给?
王干事被他眼里的劲吓退了半步,手里的记工册差点掉地上:你......你想干啥?想对抗组织?
不敢。林舟收起镰刀,声音却没软,但谁也别想欺负人。他往灶台边扫了一眼,铁牛不知啥时候攥着根扁担站在那儿,脸红得像块烙铁,旁边几个年轻社员也捋起了袖子。
正僵着,李书记背着一捆麦子从晒麦场过来,麦秸扎得他满头都是。吵啥呢?老书记把麦子往地上一扔,麦粒撒了一地,王干事要是嫌我们村工分算得不公,那就重新核,当着全队人的面核!
王干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捏着记工册的手指关节发白:我就是随口一说......他突然转身就走,县里还等着报表,我先回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铁牛地吐了口唾沫:啥玩意儿!上回我还看见他往包里塞公社的新麦种呢!
李书记没接话,只是拍了拍林舟的肩膀:你那试验田的玉米,熟了先收,别声张。他往食堂里瞅了一眼,秀莲正低头擦着记工册上的泥印,秀莲是个好姑娘,别让她受委屈。
林舟心里一暖,刚要说话,赵大娘突然喊着不好了冲过来,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红薯干滚了一地:王干事......王干事让人去翻林舟家的麦秸垛了!
林舟心里一下,撒腿就往麦地跑。那包白糖要是被搜出来,在这连红糖都金贵的年月,准得被安个的罪名。铁牛和几个社员也跟着跑,秀莲举着记工册跟在后面,蓝布褂子的衣角在风里飘着。
跑到麦地尽头,果然看见两个民兵正拿着叉子翻麦秸垛,王干事站在一旁抽烟,嘴角撇着笑。住手!林舟大喊一声,冲过去一把夺过叉子,这是我家的麦秸,你们凭啥翻?
凭啥?王干事把烟蒂一扔,有人举报你藏了粮食,我奉命搜查!他往麦秸垛里指了指,把那堆麦秸扒开看看!
林舟的心跳得像打鼓,那包白糖就在那堆麦秸下面。他正想办法拖延,突然听见铁牛喊:蛇!有蛇!众人吓得往后退,铁牛趁机抱起一捆麦秸往旁边扔,麦秸散开,露出下面的黄土——那包白糖早没影了。
林舟愣了愣,突然看见秀莲站在远处的麦垄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见他看过来,飞快地往怀里塞,辫梢的红头绳闪了闪。他心里瞬间透亮,这丫头刚才趁乱把糖转移了。
哪有蛇?王干事骂了句,让民兵继续翻,翻了半天只找出几个麦穗,连粒像样的粮食都没有。算你运气好。他瞪了林舟一眼,带着民兵走了,临走时还踢飞了块土坷垃。
等人都走了,铁牛才挠着头笑:我刚才那下装得像不?赵大娘教我的,说遇着横的就来这套。赵大娘在一旁拍着大腿笑:还是我这招管用吧!
林舟没说话,走到秀莲身边,见她怀里的油纸包还鼓鼓囊囊的。藏哪儿了?他低声问。秀莲往麦地里指了指,脸颊红扑扑的:埋在玉米根下了,用石头压着。
夕阳把麦地染成了金红色,众人扛着镰刀往回走,铁牛哼着不成调的歌,赵大娘跟几个妇女念叨着王干事的糗事。林舟走在后面,看着秀莲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麦收的辛苦里,藏着点甜丝丝的味道。
快到村口时,李书记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绑着个麻袋。小舟,过来。老书记把麻袋往下一卸,里面是半袋新麦,这是公社奖的,说你修脱粒机有功。他挤了挤眼,晚上熬点麦仁粥,给秀莲也送点。
林舟接过麻袋,麦子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他看着李书记骑车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走着的秀莲,突然觉得这1958年的夏天,虽然有王干事这样的糟心事,但更多的是铁牛的憨直、赵大娘的热心、秀莲的机灵,还有李书记不动声色的护着。
回到家,林舟从戒指里摸出点面粉,又把李书记给的新麦淘了淘,在灶上熬起了麦仁粥。粥香飘出院墙,赵大娘隔着篱笆喊:小舟熬啥好东西呢?给大娘也尝尝!林舟笑着应着,往锅里多添了瓢水——这年月,日子再难,有人惦记着,就有奔头。
秀莲送晚饭时,把油纸包还给了他,白糖一颗没少。我娘说,她把粗瓷碗往灶台上放,声音轻得像麦叶响,以后有难处,别自己扛着。
林舟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突然从戒指里摸出块水果糖,飞快地塞进她手里——还是李书记给的那块,玻璃糖纸在油灯下闪着彩光。含着,他低声说,治头晕。
秀莲攥着糖跑了,出门时差点撞翻篱笆,蓝布褂子的衣角扫过玉米秆,带起一阵沙沙响。林舟舀起一碗麦仁粥,粥里的新麦仁沉在碗底,像撒了把碎金子。他突然觉得,这的日子,其实就是有人帮衬着,有人惦记着,在这苦日子里,咂摸出点甜来。
窗外的月光洒在灶台上,把那碗麦仁粥照得亮晶晶的。林舟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里面的面粉还够吃一阵子,药品也充足,只是他突然觉得,比起这些,今天收获的信任和暖意,才是最金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