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把“咕嘟”冒泡的玉米糊糊映得金黄。门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哭。他捏着手里的粗瓷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豁口——这是上周帮李书记修农具时,对方硬塞给他的,说是“队里奖的”。
“林舟哥!林舟哥!”
铁牛的喊声撞开风雪,带着哭腔扎进屋里。林舟刚掀开门帘,就被一股寒气裹着的人影扑了个趔趄。铁牛浑身是雪,棉袄前襟湿了一大片,冻得发紫的手里攥着个空麻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咋了?”林舟把他拽到灶前,往他手里塞了碗热糊糊,“先暖暖,舌头捋直了再说。”
铁牛捧着碗,滚烫的瓷壁烫得他直搓手,却舍不得放下。玉米的甜香混着热气钻进鼻腔,他吸了吸鼻子,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们……他们说我偷粮!李书记带着人在我家翻呢,说仓库少了两袋玉米,肯定是我拿的!”
林舟舀糊糊的手顿了顿。仓库的玉米是上周刚分下来的种子粮,用红漆画了记号,专门锁在大队部的铁柜子里,钥匙由李书记和保管员各管一把。
“你去仓库了?”
“没有!”铁牛急得把碗往灶台上一墩,糊糊溅出来,在黑黢黢的砖面上洇开一小片黄,“我昨天就去后山拾了捆柴,赵大娘能作证!可李书记说……说除了我,没人有那么大力气扛动两袋玉米。”
林舟沉默着往灶里添了块劈柴。铁牛的力气全村公认,去年冬天他一个人把陷在冰窟里的耕牛拽了出来,这事确实容易让人联想。但他了解铁牛,这憨小子虽然莽撞,却最看重“本分”二字,别说偷集体的粮,就是自家分到的红薯干,都会数着颗给邻居家的娃留几颗。
“谁先发现粮少了的?”
“保管员老马,今早盘点的时候。”铁牛的声音发颤,“他说锁是好的,不像被撬过,可柜子里就是少了两袋……林舟哥,他们要把我送公社去,说我破坏生产,是反革命!”
“别慌。”林舟拍了拍他的背,指尖触到棉袄下紧绷的肌肉,“锁没被撬,说明要么是有钥匙的人动了手脚,要么是……”他顿了顿,“有人配了钥匙。”
铁牛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林舟打断他,往他碗里又舀了两勺糊糊,“你先在我家躲着,灶房后面有个地窖,柴堆后面有块松动的石板,掀开就能进去。”他压低声音,“里面有我存的红薯干,饿了就吃点,别出声。”
安顿好铁牛,林舟刚把柴堆归位,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李书记带着两个民兵,踩着积雪走进来,靴底的冰碴子在泥地上磕出“咔嗒”声。
“小舟在家呢?”李书记的声音裹着寒气,落在地上像碎冰,“听说你跟铁牛走得近?”
林舟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是啊,铁牛哥常帮我劈柴,咋了?”
“仓库丢了两袋玉米种,”李书记盯着他的眼睛,“有人看见铁牛昨天傍晚在大队部附近转悠。”
“傍晚?”林舟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天他帮我送完柴,说要去赵大娘家借针线,给娃补棉袄。赵大娘应该能作证吧?”
李书记的目光掠过灶台,落在那只豁口碗上,碗边还沾着没擦净的糊糊:“你刚见过他?”
“没啊,”林舟拿起抹布擦碗,动作慢悠悠的,“早上他没来送柴,我还纳闷呢。”他故意把抹布往灶台上一摔,“这粮种金贵得很,谁这么大胆子?要是找不回来,开春播种咋办?”
这话像是说到了李书记的心坎上,他眉头皱得更紧:“可不是嘛,公社催得紧,说这是改良品种,亩产比普通玉米高一倍。”他往灶前凑了凑,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小舟,你是文化人,帮着想想,铁牛要是真藏粮,会藏在哪?”
林舟心里一动。李书记这话看似在问线索,实则在试探他知不知道铁牛的下落。他装作思考的样子,手指在灶台上画着圈:“铁牛哥那人实诚,藏东西肯定藏不深……要么是自家炕洞,要么是后山的岩洞。对了,他前阵子说后山发现个新岩洞,还说要带我去看看呢。”
李书记眼睛一亮:“具体在哪?”
“好像是……鹰嘴崖那边?”林舟故意说得含糊,“我没去过,他说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
打发走李书记,林舟靠在门框上,看着民兵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才松了口气。他转身掀开石板,地窖里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红薯干的甜香。
“出来吧。”
铁牛从地窖里爬出来,脸上沾着泥土,眼睛却亮得惊人:“林舟哥,你刚才说……配钥匙?”
“只是猜测。”林舟递给他块红薯干,“保管员老马的儿子前阵子总在铁匠铺转悠,你知道不?”
铁牛嚼着红薯干,含糊不清地说:“知道!那小子天天跟村西头的二赖子混,听说欠了赌债……”他猛地停住,红薯干从嘴里掉出来,“难道是他?”
林舟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在铁牛面前晃了晃。那是枚黄铜钥匙,边缘被磨得发亮,正是他昨天帮老马修锁时,趁对方不注意用肥皂拓了模子,让做银匠的远房亲戚悄悄配的——本来是怕仓库应急时能用,没想到派上了这用场。
“今晚跟我去趟大队部。”林舟把钥匙塞进铁牛手里,“但你得听我的。”
深夜的大队部静得可怕,只有风雪拍打着窗户。林舟和铁牛蹲在墙根下,看着保管员老马的儿子马小五子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手里拎着个麻袋,借着月光能看见袋口露出的玉米。他用一根细铁丝捅了捅锁眼,没几下就“咔哒”一声打开了柜子。
“果然是他!”铁牛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被林舟死死按住。
等马小五子扛着玉米刚要转身,林舟突然咳嗽了一声。马小五子吓了一跳,麻袋“咚”地掉在地上,撒出几粒金黄的玉米。这时,李书记带着民兵从暗处走出来,手电筒的光柱直直打在马小五子脸上。
“爹!不是我!是二赖子逼我的!”马小五子瘫在地上,哭喊着,“他说不偷粮就打断我的腿!”
原来马小五子欠了二赖子的赌债,对方逼他偷玉米抵债,还教了他捅锁的法子。李书记让人把马小五子捆了,转身看向林舟,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欣赏:“你咋知道是他?”
林舟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碎肥皂:“昨天帮老马修锁,发现锁眼里有肥皂渣——这是配钥匙常用的法子,年轻人手巧,学这个快。”他没说自己配了钥匙,只把功劳推给“观察仔细”。
李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风雪落在两人的棉袄上,瞬间融成小水珠:“小舟,队里没白疼你。”他顿了顿,“那两袋玉米,你先收着吧,开春播种时,还得靠你多盯着点。”
回去的路上,铁牛扛着林舟递给他的玉米,脚步轻快得像没踩在雪地里。“林舟哥,你太神了!”他兴奋地说,“要是我,肯定被他们屈打成招了!”
林舟望着漫天飞雪,嘴里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他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里面的红薯干还带着地窖的潮气。这世道,光靠力气不行,得有点心眼——但更重要的是,得守住那点本分,就像铁牛,就算被冤枉,也没想过真的去偷去抢。
“开春播种,”林舟说,“你跟我一起学育苗吧,咱把这改良玉米种好,让村里都能吃上饱饭。”
铁牛重重点头,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像在为来年的丰收,敲起了第一声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