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的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苏牧的心上。
“会被删掉吗?”
这不仅仅是在问电影的审查,更是在问,这份血淋淋的真实,最终能否抵达公众的视野,还是会像那个叫老周的病人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意外”抹去。
苏牧看着李赫通红的眼睛,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被彻底打动了。
“李记者,”苏牧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拍这部电影,就是为了不让它们被删掉。”
李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恢复了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
“苏导,今天的采访,我收获很大。我的报道,会尽快写出来。感谢你的坦诚。”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放映厅。
看着李赫的背影,苏牧知道,自己赌对了。他没有用花言巧语去说服对方,而是选择用最锋利的真实,去刺穿对方的心。
当天晚上,苏牧意外地接到了李赫的私人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是白天那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和压抑。
“苏导,方便见一面吗?私下里,就我们两个。”
苏牧答应了。
见面的地方,是京州城墙根下的一家深夜营业的小酒馆。
李赫脱掉了白天的西装,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夹克,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他面前已经摆了两瓶啤酒,看样子已经喝了一会儿了。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苏牧坐下,李赫直接给他开了一瓶啤酒。
“苏导,白天在放映厅,我有很多话不能说。”李赫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些素材,让我想起了我爸。”
苏牧静静地听着。
“我爸是七年前走的,肺癌。”李赫的声音变得低沉,“也是因为药。进口靶向药,一个月五万多。那时候我刚在报社站稳脚跟,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万。我妈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把婚房也卖了,就为了给他续命。”
“我爸是个很要强的老师,一辈子没求过人。到最后,他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赫啊,别治了,别再浪费钱了,让爸走吧’。”
李赫说到这里,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也不去擦。
“可我怎么能放手?那是生我养我的爹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癌细胞折磨,从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瘦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九十斤。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是能再多赚点钱就好了,要是那药能再便宜点就好了……”
“他走的那天,很安详。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别怪自己,你尽力了’。”
李赫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滴进面前的酒杯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可我过不去这个坎儿啊。”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我总觉得,是我没本事,是我这个儿子没用,才让他走得那么痛苦。”
“所以,当我今天看到屏幕上那些人,看到那个为了给儿子省钱而自己减药的周海生,我……我感觉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我爸。”
酒馆里很安静,只有旁边桌传来的划拳声。
苏牧没有安慰他,只是默默地陪他喝着。他知道,这种刻骨铭心的痛,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李赫的情绪,在酒精和倾诉中,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苏牧,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激和敬意。
“苏导,你做了一件,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我只是个拍电影的。”苏牧说道。
“不。”李赫摇了摇头,目光灼灼,“你不只是在拍电影。你是在用镜头,去和这个操蛋的规则干仗。你比我这个当记者的,有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帮不了你太多。我的身份决定了,我的公开报道,必须‘客观’、‘中立’,甚至要点出你这部电影可能存在的‘煽动性’。这是纪律,我必须遵守。”
苏牧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李赫话锋一转,“在纪律之外,我还是一个记者,更是一个儿子。”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我的那篇关于你电影的报道,除了公开发表版,还会有一个‘内部参考版’。这个版本,我会把我今天看到的所有素材,听到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父亲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写进去。”
“我会用我的名誉,我这支笔,为这部电影背书。我不敢保证它一定有用,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这篇内参,送到那些真正能做决定的人的桌子上。”
苏牧的心,猛地一跳。
内参!
他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分量。在龙国,有时候,一篇内参的分量,比任何公开的报道都要重。它就像一把手术刀,可以精准地切入体制的肌体,直达核心。
他没想到,李赫会愿意为他,为这部电影,冒这么大的风险。
“李记者,你……”
“你不用谢我。”李赫摆了摆手,端起酒杯,“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爸,为了那个叫周海生的男人,为了千千万万个被天价药压得喘不过气的家庭。”
他举起酒杯,对着苏牧。
“苏导,我干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来的路,看你自己的了。”
苏牧也举起酒杯,和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谢谢。”
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痛点,在这间深夜的小酒馆里,结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却无比坚实的同盟。
从酒馆出来,京州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
苏牧看着李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手里,又多了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回到秘密片场,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他走到剪辑室,夏清雨还在那里,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薄毯。屏幕上,是刚刚剪辑好的一段素材。
苏牧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场战争,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拍摄进度表,所有的素材已经拍摄完毕,后期制作也完成了大半。
是时候,去闯最后一关了。
他拿起手机,给秦雅发了一条信息。
“电影已经做完,准备送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