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干燥的毛巾,洁净柔软的衣物,冒着热气的清淡食物,还有专业医护人员沉默而高效的处理伤口、检查身体、注射营养剂和抗生素……苏晚晴像一具被海浪冲上岸的残破木偶,任由阿默安排的一切摆布。身体的本能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舒适与安全,但精神却悬浮在半空,无法真正落地。
这是一处位于城市边缘、外表毫不起眼、内部却如同精密堡垒的独立院落。高墙电网,多重生物识别门禁,信号屏蔽,一切现代化安保设施齐全,却又透着一种冰冷的、与人世隔绝的气息。除了阿默和那位寡言的医生,苏晚晴见不到任何人。阿默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恭敬而疏离的,有问必答,但答案总是简洁到极致,绝不透露任何多余信息。
她问沈倦的情况。阿默答:“倦少正在接受治疗,情况稳定,但需要静养,暂时无法与您通话。”
她问孩子们的具体位置和安全状况。阿默答:“念念和安安小姐所在的场所绝对安全,有专人照顾,定期会有加密报告传来,但目前为了最大程度保密,具体地点不便透露。您可以通过专用线路每周与他们进行十分钟加密视频通话,时间由我安排。”
她问玛莲娜的下落。阿默沉默了一下,答:“玛莎女士在协助转移小姐后,按照倦少之前的预案,已经前往一个安全地点暂时避风头。她很安全。”
每一个回答都天衣无缝,堵住了她进一步探究的可能,却也让她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对“安全”的虚幻感,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疑虑。沈倦“正在接受治疗”,在哪里治疗?为什么“无法通话”?孩子们“绝对安全”,却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能知道具体地点?玛莲娜“安全”,却同样下落不明?
这里不像避难所,更像一个更高规格的、由沈倦完全掌控的隔离舱。阿默是看守,也是唯一的传声筒。她获得了肉体的喘息,精神却被置于一个真空的牢笼。
直到第三天深夜。
苏晚晴因为噩梦惊醒,口干舌燥,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二楼书房时(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主卧、客用浴室、小客厅和厨房),发现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还有阿默压得极低、却难掩焦灼的说话声。
“……必须立刻想办法!地下室条件太差,感染已经扩散到血液,杜再这样下去,撑不过48小时!” 阿默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急促,“我们的人尝试了几次,老宅那边的防卫太严密,尤其是沈晋加派了人手后,硬闯成功率极低,而且会彻底暴露……”
苏晚晴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地下室?感染?撑不过48小时?杜兰德?老宅?沈晋加派人手?
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炸开,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冰凉的画面——沈倦没有被接走治疗,他受了重伤,可能被沈晋抓获,囚禁在……沈家老宅的地下室?生命垂危?而阿默口中的“治疗”、“静养”,全是谎言?阿默是沈倦真正忠诚的亲信,正在暗中筹划营救,却困难重重?
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书房里,阿默似乎在用加密通讯设备与另一端的人激烈争论,语气越来越沉:“……我知道风险!但那是倦少!没有他,我们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备用方案?那需要内部接应,老宅里我们的人几乎被沈晋清洗干净了……等等,也许……”
阿默的声音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压得更低,说了几句她完全听不清的话,然后匆匆结束了通讯。
苏晚晴不敢再听,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沈倦……在沈家老宅地下室,生命垂危。阿默在设法营救,但希望渺茫。
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复杂。她应该感到快意吗?那个囚禁她、篡改她记忆、手上可能沾满鲜血的男人,终于自食恶果,落入了更凶残的家族敌人手中,濒临死亡。这不正是某种程度上的“报应”?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闷痛?为什么脑海中会不断闪现他最后推开她、嘶吼着让她“跑”的画面?为什么想到他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她的指尖会冰冷麻木?
是因为他救了她一命?是因为他那扭曲的“爱”或占有欲里,或许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真实的东西?还是因为……知晓了他那浸透血与火的童年,对那个孤独画着母亲肖像的小男孩,产生了一丝可悲的牵连?
不,苏晚晴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用疼痛驱散这不该有的软弱。沈倦是加害者,是恶魔。他的结局如何,与她无关。她应该趁此机会,利用阿默的营救计划可能带来的混乱,想办法逃离这里,去找孩子们。
然而,另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如果沈倦死了,沈晋全面掌控沈氏,他会放过她这个知道太多、又是沈倦“遗物”的女人吗?赵霆轩(先生)又会如何动作?孩子们的“安全屋”是否真的还能安全?阿默这群忠于沈倦的人,在沈倦死后,是会继续保护她和孩子,还是会树倒猢狲散,甚至反过来成为新的威胁?
沈倦活着,哪怕重伤被囚,依然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和潜在的制衡力量。他对沈晋有威慑,对赵霆轩(先生)或许也有牵制。他活着,阿默这群人就有主心骨,她和孩子们暂时享有的这点“安全”或许还能延续。
救他?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自己都想发笑。她有什么能力去救?又凭什么要去救一个毁了她人生的仇人?
可是……不救,似乎也并非明智之举。坐视他死亡,可能意味着失去最后的屏障,坠入更不可测的深渊。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她脑中激烈厮杀,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对撞。恨意、恐惧、一丝可悲的怜悯、冰冷的算计、对自身和孩子处境的忧虑……所有情绪搅成一团,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知道在门后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僵硬,寒意透骨。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离黎明尚远。
最终,她扶着门板,缓慢地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透支后的苍白和眼底深处挣扎后残留的、冰冷的决断。
她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带血的袖扣,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默似乎刚从书房出来,站在走廊尽头的小厅里,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苏晚晴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脚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干涩,却异常清晰:
“阿默,告诉我实话。”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滤出来的,“沈倦,是不是在沈家老宅的地下室?是不是……快死了?”
阿默的背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惯有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惊讶、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在他眼中飞快掠过。他没有立刻否认。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如同实质。
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举起了手中那枚袖扣,铂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让你给我看这个,让我‘回家’。现在,‘家’的主人要死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告诉我真相。然后……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救他。”
她没有说“我要救他”,也没有说“我不救”。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索要信息。将选择权,暂时悬置。
阿默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里面每一丝真实的想法。良久,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那是一种重压之下,终于有人分担、哪怕对方立场不明的复杂释然。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凝重:“是。倦少在老宅西翼废弃多年的酒窖改建的地下密室里。沈晋故意留他性命折磨,也是为了引出可能残余的忠诚势力和……您。伤口感染引发败血症,情况……很危急。我们尝试过两次营救,都失败了。沈晋现在像惊弓之鸟,防卫加倍。”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晚晴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缓缓道:“我们最新的计划,需要一个……内部干扰。一个能让沈晋的注意力暂时转移,或者让老宅内部某个关键环节出现短暂混乱的机会。这个机会,很难从外部制造。”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需要一个能进入老宅内部,又不会立刻引起沈晋最高戒备的人。
苏晚晴明白了。她握着袖扣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沉下坠,落向一片更深的、布满荆棘与寒冰的未知。
沈倦的生命在倒计时,而她,这个被他偷来、又被他“拯救”、此刻被他亲信托付了部分真相的女人,似乎无意中,站到了决定他生死——也或许间接决定她自己和孩子们未来——的十字路口。
恨与利,恩与怨,恐惧与算计,在冰冷的夜色中无声角力。地底深处那个男人垂危的喘息,仿佛透过厚重的墙壁和遥远的距离,隐隐传来,敲打在她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