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时,已是傍晚时分。小诺和王振国拖着行李匆匆走出航站楼,南国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北京干爽的秋意形成鲜明对比。
“爸!”小诺一眼认出站在接机口的李大强。短短数月不见,父亲似乎苍老了许多,眼下的乌青透露着他的疲惫与悲伤。
李大强勉强挤出笑容,接过女儿手中的行李:“路上顺利吗?小诺你身体吃得消吗?”
“我没事的,爸。”小诺轻轻拥抱父亲,感觉到他瘦削肩膀的僵硬,“您和妈妈还好吗?”
李大强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引领他们走向停车场。车内,王秀静静地坐在后座,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白色手帕。
“妈!”小诺上车后立即握住母亲的手。
王秀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看着女儿女婿,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们外公走得太突然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地看着电视,第二天早上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王振国从前座转过身:节哀顺变。外公高寿而终,是喜丧。”
李大强启动车子,低声补充道:“爸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
车驶入广州市区,窗外霓虹闪烁,却驱不散车内的哀伤气氛。小诺注意到父亲语气中的克制,以及母亲紧紧攥着手里的手帕那种紧张。
次日清晨,一家人来到设于家中的灵堂。王海生老人的遗像挂在厅堂正中,慈祥地注视着前来吊唁的亲友。小诺和王振国依照礼节上香鞠躬,随后站到李大强和王秀身后,与家族其他成员一同答谢来宾。
起初,一切井然有序。前来吊?的多是王海生的老同事、老友和远亲,人人面带哀戚,言语恳切。小诺看着父亲李大强忙前忙后,接待来宾,安排后勤,处理各种杂事,俨然是丧礼的主心骨。
中午时分,一群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女走进灵堂。小诺注意到母亲的脸色微变,父亲的下颌线也突然收紧。
“那是你外公的堂兄弟和他们家人,”王秀低声对女儿解释,“多年不来往了,没想到今天会来。”
这群人上香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院中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李大强。小诺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她向王振国身边靠了靠。
果然,不多时,其中一位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子走向李大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
“大强啊,老爷子走得突然,后事都安排妥当了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毕竟王家的事,还是王家人来办更合适。”
李大强面色不变,语气平静:“多谢关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另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假惺惺地叹气:“说起来,老爷子那些房产和存款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呢?大姐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财务事,可别被人糊弄了。”
王秀脸色发白,刚要开口,李大强轻轻按住妻子的手,从容回应:“爸生前已有安排,不劳各位费心。”
这时,一个矮胖男子嗤笑一声:“安排?不会是安排给外姓人了吧?大哥一辈子攒下的家业,总不能流到外人手里。”
小诺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脸颊。她看见父亲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些人的句句“外姓人”、“外人”,分明是在暗指她的父亲配不上王家的门第,贪图王家的财产。
王振国显然也听了出来,他向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李大强一个眼神制止了。
“海生叔生前我时常来看望,”矮胖男子继续说着,声音提高了几分,“他就说过担心身后事。要我说,王家产业还是该由王家人来管理。”
小诺的心如同被烙铁煎烤,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父亲照顾外公外婆三十年!你们谁来看过外公几次?现在倒关心起王家产业了?”
院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小诺。李大强急忙拉住女儿:“小诺,别说了。”
但那矮胖男子仿佛就等着有人接话,立刻转向小诺:“小姑娘,你还年轻不懂。我们不是质疑你父亲的为人,只是血缘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母亲是王家人,可你父亲...终究是外姓。”
“够了!”一直沉默的王振国突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天是外公的丧礼,不是讨论家产的时候。各位若是来吊唁的,我们感激;若是来生事的,请自便。”
王秀这时也挺直了腰板,走到丈夫身边:“大强是我丈夫,是这个家的主人。我爸生前最信任的就是他,所有事情都是按我爸的意愿办理。不需要外人指手画脚。”
那群人面面相觑,悻悻然走开了,但仍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小诺气得浑身发抖,为王振国递上一杯水时,发现他的手也在轻微颤抖。她突然意识到,那些话语伤及的不仅是她的父亲,还有她的丈夫——他也是“外姓人”。
丧礼继续着,但气氛明显变得微妙。小诺注意到,父亲虽然依旧从容地处理各项事务,但背影却显得格外孤独。
傍晚时分,吊唁的人渐渐稀少。小诺走到院中透气,无意中听到树丛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是白天那几个人又在议论:
“...李家那姑娘倒是攀上了高枝,嫁了王家的儿子。
“啧啧,一套接一套的算计。”
“听说那姑娘产后抑郁,孩子都送到武汉去了,这样的母亲...”
小诺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与屈辱在胸中翻腾。她正要冲出去理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轻轻拉住。回过头,她看见父亲沉静的面容。
李大强摇摇头,低声道:“狗吠不影响人行路。你外公生前常这么说。”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这些人一辈子活在狭隘的圈子里,靠贬低他人获得优越感。我们不必降低自己到他们的水平。”
“可是他们那样说您!还说小诺!”王振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显然他也听到了那些话。
李大强看看女婿,又看看女儿,微微一笑:“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这就够了。你外公生前信任我,把家和女儿托付给我,这是我最大的荣耀。”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坚定起来,“而且我相信,振国对你来说,就像我对于你母亲一样。不是依附,而是支撑。”
小诺望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忽然想起童年时的一幕——外公大病初愈,靠在床头对她说:“小诺啊,你爸爸是个难得的好人。当年很多人说你妈嫁亏了,可我看人准,知道你爸爸胸中有沟壑,不是池中物。这些年,这个家多亏有他。”
那一刻,小诺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忽然消散了。她挽起父亲的手臂,轻声道:“爸,我为您骄傲。”
王振国也走上前,郑重地对李大强说:大强!你是我见过最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李大强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他拍拍女婿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第二天正式的告别仪式上,王海生的老友、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特地走到李大强面前,当众说道:
“大强,海生兄生前常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好女婿。记得他说,‘别人都说女婿半个儿,我家大强是整个儿,还附赠半个爹!’”
在场的老朋友们都笑了起来,纷纷附和。那位长者继续大声说:“海生兄的晚年如此安详幸福,全因有你这样孝顺尽责的女婿。王家有你,是福气。”
小诺注意到,那群宗亲站在不远处,面色尴尬。而父亲李大强始终宠辱不惊,从容应对每一位来宾,完美地主持了整个仪式。
丧礼结束后,按照王海生生前遗嘱,律师当众宣读遗产分配。大部分财产留给了王秀,但特别注明“女婿李大强三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胜似亲儿,特赠老宅一套以表感念”。
宗亲们哗然,却无话可说。李大强当场表示,老宅将保持原样,作为家族聚会的场所,自己不会独占。
回北京的前一晚,小诺来到父亲房间。李大强正仔细擦拭着王海生的老花镜,准备收进纪念盒中。
“爸,”小诺轻声说,“我小时候,为什么从来没听过那些人说闲话?”
李大强笑了笑:“不是没说过,是没让你听到而已。”他叹了口气,“每个家庭都有些这样的人,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家人。”
小诺沉思片刻,忽然问:“那您当年和妈妈在一起,受过很多委屈吗?”
李大强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全部,包括她的家庭和背景。委屈难免,但比起和你妈妈共度一生的幸福,那些都不算什么。”他转头看着女儿,“振国不也一样吗?他为你做出的选择和牺牲,我都看在眼里。”
小诺忽然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真正的爱不是计较得失,而是心甘情愿的付出与包容。就像王振国在她产后抑郁时的果断决定,就像父亲数十年来对王家的默默奉献。
飞机起飞时,小诺望着渐渐远去的广州城,心中不再有愤怒和屈辱。她握住王振国的手,轻声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包容和理解。”
王振国有些惊讶,随即温柔地笑了:“因为你值得。”
小诺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她想起父亲从容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宁静的力量。爱不是占有和计较,而是相互成全。这个认知,如同种子一般,在她心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