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国办公室的纸篓又一次满了。勤务兵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见首长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军装衬衫的袖口沾满了铅笔灰,修长的手指握着炭笔在素描本上快速移动。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来清理纸篓了,每次都能倒出一大堆揉皱的素描纸。
首长...勤务兵小声提醒,您的调令文件需要签字。
王振国头也不抬,左手接过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又立刻回到素描上。勤务兵偷偷瞥了一眼,画纸上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侧脸,线条简洁却传神。
从那次川菜馆不欢而散后,王振国再没出现在李大强一家面前。近一周来,他除了处理必要的公务,所有时间都用来画画。办公室里堆积的素描本越来越多,每一页都是小诺——小时候的她抱着小熊玩偶,穿着校服的她低头看书,军医大入学时她敬礼的样子...
李大强打过好几次电话,说要给他饯行,都被他婉拒了。只有一次,他破例去了趟军医大,远远地看着小诺在操场上训练,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回来后那张素描画了整整一夜。
调离前的最后一天,王振国整理好所有素描,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他在信封上工整地写下韩小诺亲启,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首长,车准备好了。勤务兵站在门口报告。
王振国环顾这个工作了几年的办公室,目光在墙上的《星空》复制品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他摘下军帽,轻轻带上了门。
白云机场人来人往,王振国独自办理登机手续,拒绝了所有送行的同僚。过安检时,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仿佛在期待什么,但候机大厅里只有匆匆的陌生人。
飞机起飞时,广州正在下雨。舷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王振国打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那是小诺十八岁生日时的笑脸。他用手指轻轻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然后合上本子,闭上了眼睛。
落地乌鲁木齐后,王振国打开手机,第一条消息发给了李大强:我走了。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修饰。
李大强收到消息时正在家里吃饭,手机的一声让他差点摔了筷子。看到发信人名字,他猛地站起来:?连个送别的机会都不给?
王秀叹了口气,给丈夫盛了碗汤:他就是这样的人。
狗屁!李大强红着眼睛骂道,他他妈就是怂!不敢面对小诺!
正说着,门铃响了。李大强打开门,看见一个快递员站在外面:韩小诺的快递。
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寄件人信息。李大强拿着信封,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车把信封送到了军医大。
小诺拿到信封时,手指微微发抖。她独自回到宿舍,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数十张素描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床上。每一张都是她,从孩提时代到青春年少,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角度都被完美捕捉。最后一张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愿你如星,璀璨自由。
小诺把画紧紧抱在胸前,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画纸。
几个月后,乌鲁木齐军区王振国的办公室里,王振国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天山。桌上放着一封刚拆开的信,是李大强寄来的:
振国,你个王八蛋就这么跑了?小诺那天收到你的画,哭了一下午。我他妈从来没见她这么哭过!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去新疆实习,跟系主任磨了三个月?现在好了,你一拍屁股走人,留我们在这儿收拾烂摊子...
信纸在王振国手中微微颤动。他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写下两个字,却又停住了。最终,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夜深乌鲁木齐的星空格外明亮。王振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广州的公寓,墙上的《星空》在黑暗中静静旋转。他想起小诺小时候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说的话:王叔叔,星星为什么是旋涡状的呀?
因为梵高看到的星空,是流动的,就像时间一样。他当时这样回答。
如今时间真的流动了,带走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王振国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不曾退缩的铁血军人,此刻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无人处默默舔舐伤口。